駱以軍/林清卿〈赤壁懷古〉
「壽石雅集」的這幾位老大哥
約在我迷上壽山石一年後,如同一個迷路樵夫闖入一仙人洞窟,見識到仙人們談笑拿出各寶貝賞玩;或如一個在沙漠躑躇蹣跚的貧苦僧人,意外走進一諸佛菩薩漫天飛天飛翔吹奏各種樂器,漫天花雨,菩薩們的頭髻、手臂、耳垂、脖項、肚腰、腳踝,全掛戴著寶飾,手持不同法器,各自放出大琉璃光,像搭上外星人的宇宙飛船,流動的光之樹、光之小河、光之遊廊、光之宇宙更遼闊處之星圖、光之儀表版、光之櫥櫃中不同的光之鷹梟、光之孔雀、光之獅、光之象、光之鯨、光之鼠、光之魟、光之海龜、光之梅花鹿……這整個星船飛行計畫,完全抽離飛升人間的貪瞋癡、苦集滅道、恐懼或無窮盡的痛苦。這是真的,我那麼幸運,被幾位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沉醉於壽山石藝術的台灣最強藏家,相邀加入他們的「壽石雅集」。
他們和我人生這三十年,身邊至交的小說家、詩人、文學出版孵夢者、畫家、裝置藝術家、電影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沒有受到我整個心靈開眼就泅泳其間的西方現代派的激進創作、或大腦風暴,他們迷石的八十年代,還沒有發生後來的福州壽山石瘋狂亂漲的大爆炸,他們也不是我在那幾年不同的亂推門而進,不論師大對面、金華街、金山南路小巷裡、或福華飯店後面,不同故事的台灣壽山石商,在辨識我是否那麼高價之貨的買家的對話過程,完全是一種商賈的眼神飄浮、語言閃躲的「君在展賣的是如此美麗意境之寶,甚至不是名牌包、名錶、高級車、翡翠這種直接對口富人的奢侈品,它有壽山石自身文人文化流河形成的高雅,但為何君如此俗氣勢利?」一種美人被市井小混混綁脅的詫痛。
我認識「壽石雅集」的這幾位老大哥,有一種真正在長桌擺放各自收藏的壽山石神品時,那種眼神如小孩孺慕、對壽山石之美真摯的靜穆,他們有一種儒雅氣質。他們不是我熟悉的文青、激烈的創作者,但很奇妙的,因壽山石而相聚之緣,感覺就是(這對我一直是非常詫異)在二十世紀尾聲,在台北這座小城,因壽山石收藏而真的建立起一類似〈蘭亭集序〉中記錄的曲水流觴之溫潤、喝茶品石的友誼。我只能說台北這座小城,曾經臥虎藏龍各種不同時光流河、不同的心靈之樹、各自的形態。
非常妙,我年輕時在陽明山孤憤進入當時整個由重慶南路、新潮文庫、或後來大噴發的像昆德拉、卡爾維諾、魯西迪、大江這些世界重量級大腦的翻譯出版;但同齡人有的沉迷於法國新浪潮電影、或戰後日本幾個神人導演的電影、有的在那樣年紀當過侯導、楊導、蔡明亮電影的編劇,或副導;有的則在我難以想像的和政府單位申請款項,搞一些像北野武《阿奇里斯與龜》那樣,出國參加什麼藝術家村,捲進世界裝置藝術之湍溪,回國後在各展示空間,那種劇烈破壞傳統藝術錮見的,這裡無法展開聊我曾去觀看的,不同好友、不同體系、有的是非常前衛的世界邀展,完全在玩譬如AI、數位、虛擬、基因工程、用運算結合譬如收音天空飛過的人造衛星之聲音、海洋下面各種生物洄游的聲音、或甚至真菌之孵養以類仿網路未來的生物擬態;但也有如殘酷劇場,如台灣宮廟信仰乩童那種以尖刺物造成「那時刻的人體究竟是神靈或凡人之軀」的神靈狂顫,對觀者極大震撼……
包裹住我的幸福時光
這許許多多我經歷過的,從三十年前,在這小城,所謂世紀末的華麗,穿行過這三十年,我那麼多次在那像是文學神殿的不同誠品的開放空間演講,但真的很妙,無可比性,後因迷上壽山石,認識「壽石雅集」這些老大哥,他們自己亦沉浸在一種對那些絕美壽山石雕件「如月光下水澤邊的蘭花」,那種柔情與夢幻,一種安靜的分享,各人皆拿著對方不同愛石湊近眼前細賞、手沒停止地摩挲把玩,真的很有趣。那任一方雕件,我一生未來收入可算之總和,都收不起一件。但他們是那麼真摯地與我分享。以我的敏感、三十年寫小說對人心最細微如針落地都能瞬間大腦判讀的「小心翼翼」,在這幾年下來,從最初的滿眼天啊天河撩亂,慢慢在這樣老大哥的溫潤靜謐(他們各自環桌而坐,各自就在快樂、愛戀地盤彼此交流的美麗幻物),我的豬八戒吃人蔘果的,驟見大美之顛倒迷離,慢慢也安下心,享受那個對那麼美之靈物,那某個被藝術之神親吻過的手藝與就像鋼琴大師演奏蕭邦的雕刀靈跳,我安下心享受這奇妙的、包裹住我的幸福時光。
這裡我想講一件林清卿的作品。那是在這個「壽石雅集」在台北,這幾位真愛石,手中也不可思議收藏了巨美神品的,其實當年也比現在的我還年輕,據他們說,在三十年前在台北收這些一件一件的神幻作品,也吃足了辛苦,瞞著妻子去銀行房屋貸押,就是真的瘋迷。須知那時的福州壽山石還沒爆炒,後來十倍甚至如田黃、荔枝凍是百倍的魔幻,但他們在那之前的「純真的收藏」,以他們在所謂社會較優渥的經濟力,醫生、基金經理人、科技新貴、或小工廠老闆……其實就已經非常吃緊。但能在那個時空,被這幾位台灣真愛石者收下這些,後來除非你是馬志玲、曹興誠這種大企業老闆,不可能收下的神獸嗎、仙女嗎、天下人共逐鹿之的魔戒嗎,這真是台灣作為小小文明的大雁棲處的某種幸運、菩薩祝福之地。
2008年他們成立「壽石雅集」,之後出版了一本像故宮出的那種豪華印刷的清晰照片畫冊。這本找專業攝影師拍照、如紙上展覽會的各人珍貴藏石之寫真集,作為封面的,就是會長楊永康醫生收藏的一方,林清卿薄意雕,一顆645克鹿目田,名為〈赤壁懷古〉的神品。可以說放在任何頂級壽山石博物館級的藏品中,這本集錄中所列之雕件,都還是一座諸神殿,而這方鹿目田林清卿薄意雕,那真就是萬王之王啊。
畫家心中的全景布局
這方鹿目田,本身就是奇中之奇,據說是上世紀20年代壽山極少極少量開採到的應可說絕了的,田味熟潤暈醉,那個讀《觀石錄》形容田黃,就說「黃如蒸栗」,「百煉之蜜」,然這顆鹿目田之「已如田黃之氣韻」,更金黃、更濃郁、真的見到這種等級之鹿目田,方知古人為何說鹿目「賽田黃」,比現今所謂田黃頂尖前十大(乾隆三鏈章、恭親王那對董滄門刻田黃龍鳳對章、石卿那方山居即景美到流動的頂級田黃),這方鹿目,若放在一起,那個蒸騰之「田黃之傳神、意到、氣息之理想性」,古人必拍手曰:真田也!
其石形奇也、神逸也,乍看像一尊濟公戴帽、袖袍披垂之形,實為一主石上方,又連接著一幾乎獨立的小疊塊。其實以前對鹿目特有的母礦馬背或杜陵之堅,百萬年前被大自然暴雨或地震,滾落山底之過程,其沿稜保持一種類似斧劈之剛勁線條,是整個獨石在肩頸處摔跌、自然褶切內削的造化。重點是這樣地像朱銘用木雕表現的太極神逸,這方石是既有那切削之「被巨大查克拉之風切從虛空中擊下」那種形之捕捉某一瞬刻,力量在石留下的似動非動,然整顆石卻乎又是在田土中滋潤百萬年,真正熟透如熬蜜,那個金光輝爛、似雞油凍搖晃輕顫。
接下來看我們的神人林清卿,如何在最初相石時光,把這顆奇幻之石,內心形成一立體,而非畫山水畫,是在一平鋪宣紙或絹布的二維畫布,他真的像臨崖作壁畫,這顆浸泡在自己金黃蜜臘光暈中的鹿目田,最頂端那如僧帽之方錐突出部(其實也是這整顆石最晶凍、凝膩、田之意最神完氣足之局部),他將之擬為蘇軾那千古妙文的「那赤壁」,下方小小人兒,江上泛舟,須抬頭仰望之巨巖。而全石下方那主體,就是林清卿之神手,必須後人將整顆石不同落差之平面、環繞拓下,我們驚嘆一整幅在山石間,其實就是畢卡索那個立體主義,但他要在畫布上先布上不同光之切面,然後說服我們這些觀畫者,這是不同時刻、從四面八方、各種視角觀看的一個被看者,所有角度的同時迸現。
林清卿的山水薄意,拓下成一幅墨印之畫時,你會瞭然這畫家心中有一幅,和同時期那些橫軸山水畫一樣全景布局,意境、氣韻在一不亂、不破碎的酣暢,像將一隻掀翅飛行中的靈鳥,盈盈掌握。但當你是直接撫玩、凝睇那石形崢嶸、劈削之「物自身」,你會驚嘆那不擇地而出的,以雕刀在某一面,天啊,那借這田石薄薄一層石皮,在自由散布處,那麼逸妙的隨機,就像電影《臥虎藏龍》中,至頂之中國劍氣高手,在竹林之柔軟無可定勢的每一瞬都在亂顫如波盪的「觀」,生死上萬次如夢幻如露都發生過了,但頂尖之人就是對「機」的靈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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