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丹/施明德小補遺

聯合報 胡子丹

有天,和幾位二、三十歲的文青聊天,談起了葉公超、周聯華、卜少夫等人的趣聞逸事,他們居然連名字都不知曉;再遠一點,提到魯迅、巴金、冰心、許地山、老舍等,他們更瞠目以對。我呆住了!靈機一動,我問,施明德知道不知道?他剛離開人間沒多久,我還來不及問為什麼?有人搶答,這傢伙女朋友特別多,當然知道。

這回答得有點狹直過火,失了禮數了;我立刻反問他們,毛澤東、胡適、蔣經國、李敖他們呢?年輕人統統噤聲,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實際上,他們全知道,知道的原因,是這些人物全有女朋友。最起碼,知道其中一兩人的有。在電腦裡都一一找得到。

傳說,孫中山的妻妾女友等計有淺田春、陳粹芬、盧慕貞、宋慶齡、大月薰等;毛澤東的妻妾們有江青、賀子珍、楊開慧、羅一秀等。

看來這全是小問題,細究下,也算是不小的問題。但又怎樣,總不能歸之於「成者王敗者寇」或「那個時代必有的產物」等來討論吧!

到我寫此稿的今天(2024年4月25日),我僅看到陳文茜女士的〈悼施明德:永遠孤獨者〉(《天下雜誌791》),及2月28日的《人間副刊》刊有林文義先生的〈年曆本黑字〉二位的兩篇文章。其它的或有或沒有,我沒看到,但我知道即使有,也罕有。因為,他生前寂寞,死後也該寂寞。(編者按:聯副2024年1月24日刊出野夫〈人傑施明德〉)

打從1949年開始,在台灣生活的人,就有了一個隨身附著的障礙,那就是「匪諜就在你身邊」如影隨形,不即不離,白晝一定有,夢中肯定來。到了1978年傳出風聲要逮捕施明德,原因是,他是當時的執政黨眼底下的囂張人物,他雖然曾任兩屆立委(1993-1999,1999-2002),他有難解的複雜,也有稚嫩般單純,更加有人視之為江洋大盜。他有一位張姓名家林的囚友,海軍出身,和我頗熟稔,出獄後在高雄市開瓦斯店,後來移民美國。有段時期,有老兵年金問題夯得太凶,他在紐約,以該組織分會會長身分,號召百餘老兵在台灣代表處門口搖旗吶喊,抗議老兵年金為何國內有而國外無。並致函某位我已忘了其名的美國國會議員,副本給了時任外交部長胡自強先生,我也收到了副本,要我為文呼籲。施老二(他們之間的暱稱,綠島人喊他Nori)表示他要處理。這件事怎麼不了了之的,我不知道,因為我知道一定會不了了之的。

有年他和張老大在高雄醺醺然聚首時,聊到了我,覺得我的故事很有趣,說有機會要當面和我聊聊,建議張僱我做送瓦斯工,張不久移民美國,我當張大哥的事業搭檔沒當成。沒多久,在台北我應詩人向陽先生之約,去台北大學參加一場有關「二十世紀白色恐怖」的座談會,十位主講人施明德是其中之一。我和他近在咫尺,彼我間卻只能含笑頷首而已,因為他被幾位中國學生問到了一個政治上難解的問題,我右耳耳背,加上久久沒聽到浙江口音的國語,相信連現在電視上的幾位名嘴也難以插嘴,甚至蔣公毛公御駕在座也會被問得尷尬。施的妻女及參加此次座談會他的伴行者,有的持旗,有的高舉圖表,我有深刻印象,不拘對手如何囂張、吼叫,他一直保持平靜,和在立法院問政時不一樣,我衝動,瞬間想作魯仲連那樣的和事佬,居間翻譯,也不可能。                                  

他對異性的奇怪主張是三不: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這問題我可以試試解答,那就是兩言以蔽之,他是正常男性,也是不正常男性;我坐了十一年的政治牢,說他「奇怪」的那些人呢!說得出,敢說嗎?我們坦白問,現在的政治人物呢!不說「三不」就能道貌岸然了嗎?

我是1960年5月17日隨著大批人馬約兩千名政治犯,到了至今還是台灣最大的政治監獄的「新生訓導處」;施在綠島兩度居留,1976-1996,前五年囚綠州山莊,又叫八卦樓,完全監獄管理,應算我的老弟。

記得2008年2月1日,我過八十歲生日時,並沒有邀請任何一位帶有政治味的親友。意外,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跚跚而來,她說是施告訴她要她也代表他自己來的。1978年她二人匆匆去美領館登記結婚,說句江湖話,老二最愛說:「三十七計,和番保身」!她是1995年和施離婚的,結束了十七年的婚姻關係。

一開始,我不認識施明德先生(1941-2024),是先知其姓名後識其人的,我因為他的逃亡而被夜裡查戶口才知道他的大名大姓的。那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忘了,只記得是我獨生子讀高中三年的其中一年,兒子1963年出生,應該是1980年左右,他臥室靠近大門,警察按門鈴,他被按醒了,我在門眼中看見管區警察,陪同兩位便衣,開門後,便衣問話問得我光火,「施明德在不在?」那幾天媒體上都是這個新聞,我沒好臉色,火大,音量不小:「在樓上,請你進來找。」管區陪了小心,低聲說,「上頭規定,你是被監管的。」三人居然沒進,都走了。

我的辦公室和一位方律師的是緊鄰,有天問我,知否魏廷朝?不識其人,知其名,因為讀過他寫的《台灣人權報告書(1949-1995)》,書名和人名,便常在我眼前晃現。再一天,方又告訴我魏在他辦公室內,要不要進來聊聊。三人面對面,記得這是1997年12月2號的事,他當面送了這本書,扉頁已經寫了贈書的年月日。三人三角斜面座;談興濃,淺談的都是兩人自己的案情,卻深談了不少施明德這位政治犯,被囚居了二十五載的資深政治犯,他人生精華的一半被羈押了啊!讚他是真正的男子漢。另一位資深男子漢,囚號0218,名叫郭振純先生,我尊稱他,出獄後在人權博館物館,幾乎次次遇到他;少語,謙謙君子也。

看來施明德的一生作為,我有一個膚淺的印象,那就是他有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勇氣,也似鄭板橋「難得糊塗」的作為,只嫌味道不地道,不夠耳!由聰明轉而糊塗,何其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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