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宋元之際的妙湛尼師和管道昇

聯合報 鍾玲

妙湛尼師俗名唐碧雲,宋末元初人,泰州府城(江蘇省泰州市)大絲綢商唐名江的獨生女。唐氏家族注重栽培子弟,設有私塾,延聘名師。碧雲不僅學業比男生優勝,且作詩為文沒有閨閣氣。又跟著堂兄弟習武,她精通棍法,使得霍霍生風。父親嘆息,如此文武全才,可惜不是男兒身。到她十五歲,長得高挑,一雙大眼睛,眉目如畫。父親想,一定要替她找個才德兼備的夫婿。碧雲對婚事卻完全不上心,讀《法華經》、《金剛經》,讀得津津有味,還跟附近尼庵的尼師學習禪坐。

不是說,古代朝廷禁止商賈子弟考科舉嗎?但南宋朝廷放寬許多,如商家子弟傑出,也可以參加科考,唐家已有三個子弟中了秀才,也算書香人家了。居然鹽城(江蘇省建湖縣)的高門世族陸家來求娶碧雲,提親的是陸秀夫的遠堂姪子陸綸。是那個陸秀夫嗎?是的,就是六年後1279年在崖山(廣東新會)海上,抱著南宋最後的小皇帝趙昺跳海自盡的宰相陸秀夫,秀夫的元配、兒女也同時殉國。陸秀夫1256年進士及第,跟文天祥同榜。陸秀夫的母親是宋朝宗室,元配也是宗室。碧雲能嫁入皇裔高門,唐家自然受寵若驚。陸綸求娶碧雲,則因為欽慕她的文才。

西元1273年,蒙古軍已打下漢江流域的樊城、襄陽,不久進軍南宋,戰雲密布,但在民間生活還是要過的,那年碧雲十六歲,嫁到鹽城的陸家。丈夫陸綸很疼惜她,自比為愛妻的趙明誠。次年陸秀夫成為淮東道軍事長官李庭芝制置使的左右手,著手對抗元軍。三年後1276年蒙古軍隊攻占南宋首都臨安(杭州),陸秀夫和其他忠臣帶著兩位年幼的宋王南奔。碧雲安穩日子結束了,她跟丈夫由鹽城逃難到泰州城郊唐家的莊園。過了三年宰相陸秀夫殉國的消息傳來,元朝統一中國,陸綸面臨陸氏滅九族之禍,就跟碧雲躲到泰州城東南孤山上的佛寺裡。次年陸綸得瘧疾病亡,碧雲隻身回到泰州城娘家。

唐名江說:「女兒,你才二十三歲,我幫你再找一戶好人家。但是如果你願留在唐家,幫助料理家業,我也高興。」

碧雲握著父親的手說:「父親,國破人亡,我已經勘破世情,決定出家修行,替陸氏家族、唐氏家族、替陣亡將士、苦難百姓,祈福。」

碧雲在泰州城一家尼庵落髮,法號妙湛。一年後受具足戒。她挑選了泰州城外鄉間一大片唐家擁有的土地,父親出資替她蓋一座精緻的寺院,妙湛帶著兩個沙彌尼和十個武術高強的僕婦入駐。尼庵坐落小山山腳,一道清溪由寺院後方繞流經寺前方而去,寺牆外有兩棵巨松,鎮日松濤不歇。妙湛在寺門內用高杆掛起一盞長明風燈:它不怕風吹熄,這六角燈以銅為框,燈罩的材質是延展為半透明薄膜的牛角。牛角燈罩內的瓷燈,內層裝油,燈芯用醋泡過,外層裝水,以冷卻燈油,所以燈火耐久,徹夜不滅,稱之長明。妙湛還在牆內起了高柱型的石頭蓮台,餵食鳥類。

一晃過了二十多年,著名的女畫家和詩人趙夫人管道昇,坐馬車到泰州城郊,尋找山水畫的靈感,她丈夫趙孟頫更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書法家之一。這年,1305年,趙孟頫任職元朝廷的江浙儒學提舉,夫人也隨行來江南。管道昇看見曠野中一座小寺院,除了牆外兩棵巨松鬱綠,冬日的山林枯枝槎枒如草書。寺門內高杆懸掛一盞燈,是名貴的牛角風燈,再看寺門匾寫著「長明庵」,以燈為名,為世人黑夜照路!她覺得有意思。近看牆內有一座高聳的石蓮花台,她想鳥糧為「財施」,蓮花則是「法施」了!有深意。要拜見這座庵的住持!

妙湛在寮房裡盤坐讀佛經,僕婦送來管道昇的拜帖,她平靜的臉出現一絲怒意,剎那歸平靜。那絲嗔怒源自一念:自己公公的遠堂堂弟陸秀夫殉國,陸氏家族是大宋姻親,忠烈照汗青;管道昇的丈夫趙孟頫本身就是大宋宗室,卻厚顏事敵……但是念想還沒有形成,《維摩詰經》第九品弗沙菩薩的話消解她的嗔念:「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她旋令僕婦準備客堂的茶具和泉水,帶著比丘尼弟子迎出門去。

妙湛眼中的管道昇,貴婦風範,眉眼生動,談笑時才華溢於言表,體態微微發福。管道昇眼中的妙湛住持,修長挺立,面容俊逸,曖曖內含光,年齡應該跟自己相仿,實則妙湛大她四歲。兩人由下午談到黃昏,談前朝大宋文學家的詩文,見解相契。妙湛叫香積廚送上齋飯,兩個人點燈圍著炭爐夜談,夫人向妙湛請教佛法,妙湛向夫人請教書畫技藝。結果是管夫人帶著僕從在長明庵住了三天。

次日妙湛帶管夫人到寺院外的清溪畔和竹林,指點冬日景物。第三天,管道昇說要為她方外好友的寺院畫一幅圖,就在客堂的桌上作畫,一張橫幅。清雅的妙湛出現在畫中長明庵第二進建築的客堂窗前。管夫人落款:「大德九年冬十一月二十五日仲姬道昇作」。妙湛在畫的左上方用行書體小字題了一首七絕:「雙樹陰陰落翠巖,一燈千古破幽關。也知諸法皆如幻,甘老煙霞水石間。」一語點明她如何修行智慧,破除內心幽深的關卡!

六百多年後二十世紀1930年代,釋震華寫的《續比丘尼傳》卷三「某縣長明庵尼妙湛傳」記錄了這幅「長明庵圖」的內容:「庵居曠野,垣內有屋三層,橫廊通門徑,樹杆懸一燈,所謂長明也。旁有石蓮台,作施鳥食者。垣外二長松下蔭,又一樹參之。門外坡臨水際……」

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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