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閔/山河有幸

聯合報 管中閔
推薦書:沈珮君《他鄉.故鄉》。(圖/聯經提供)

國史上的三大遷徙

一九四五年是台灣歷史的轉折點。這一年,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十月二十五日在台北公會堂(今中山堂)舉行的受降典禮中,台灣總督安藤利吉接受中華民國受降主官陳儀發布的「第一號命令」,並在受領證上簽字;台灣自此脫離日本殖民統治,重新回歸中國政府治下。此距一八九五年六月清政府代表李經方在台灣外海簽署交接文書,轉移台灣主權給日本政府,已經超過半世紀了。

時代不會回到歷史的原點,而是重新開始。當時公會堂外的台灣人民,無法預知這個陌生的祖國將帶給自己什麼樣的未來,心情必然忐忑不安。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也無法想像,幾年後自己的命運竟將繫於這個陌生的島嶼。國共內戰爆發後,隨著國軍在三大戰役敗北,中華民國政府陷入土崩瓦解的局面;各級政府、各地機構,以及百萬軍民紛紛南遷,殊途同歸,最終大多匯集到台灣。當時的台灣,才經歷過二二八事件與隨後清鄉搜捕的震盪,人民驚魂未定,卻又身不由己的捲入另一波歷史洪流。

這場倉皇混亂的交會,後來卻意外成就了特殊的歷史篇章。楊儒賓教授將這次南遷渡海與西晉的永嘉南渡和北宋的靖康南渡並列,稱為「國史上的三大遷徙」,而台灣則是南渡的終點。如果台灣不曾回歸中國,這場南遷即無所依托;七百四十五年前的南宋即因無處遁逃,國祚止於厓山海上。當軍民南渡後落地生根,大陸元素開始與海島基因相互碰撞、乃至融合,台灣因此產生質變,開創出異於傳統中國和原生台灣的嶄新局面。特別是當中華文化在大陸飽受政治運動摧殘時,台灣在海外一燈獨明;「洪荒留此山川」,竟真有其深意。

故事的共通基調:無私

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自然產生許多獨特的故事。當年眾多軍民南渡後,有些志在恢復,所以銳意經營;有些但求安定,落地後開始成家立業。他們最後都埋骨台灣,他鄉遂成故鄉。還有人年幼來台,成長於斯,畢生奉獻於斯;對他們來說,毫無懸念,此地自始即是故鄉。這些從他鄉到故鄉,從落地到新生的種種故事,都是台灣從無到有,從困乏到興盛的過程中的一部分。只是時日久遠,台灣如今的成就看起來如此理所當然,過去的故事遂與人俱老,乃至無人聞問了。

本書作者沈珮君家即是南渡小人物立足台灣的故事。她父母親來台時貧無立錐之地,但因政府推動產業發展,使他們有機會在新建的紡織廠找到工作,相識後共同組建起家庭。珮君十年前接觸到尹仲容先生的史料,赫然發現這位南渡菁英正是當年產業政策的推手,也是改變她父母(以及許多勞工)命運的「貴人」。懷著感恩之心,她奔波各地,蒐集資料,訪問仍健在的相關人士,寫下〈親愛的尹仲容先生〉一文,記述尹先生忠勤盡瘁的一生。該文發表後廣受好評,珮君遂繼續發掘出更多人物的事蹟,於是有了《他鄉‧故鄉》這本書。

此書在南渡時代的脈絡下書寫不同人物的生平;他們的經歷各異,卻隱隱有著一個共通基調,就是「無私」。「無私」二字看似陳腐的教條,在此卻化身為一個個有血有肉也有淚的故事;或許因為我們久違了這種精神,書中故事就更令人驚嘆,也讓人低迴不已。

南渡的財經官員中,經歷最為傳奇的首推尹仲容先生。因為無私,尹先生才會「不怕圖利他人,不怕多做多錯,不怕丟掉烏紗帽」,傾力擘畫經濟藍圖,推動民間產業發展,為後來的經濟成長埋下種子。因為無私,尹先生在面對謠言和官司時才那麼坦然無懼;即使生命已近油盡燈枯,他仍瀝血從公,甚至身後蕭然。尹先生無私無我的精神影響了許多與他共事過的人;從李國鼎、王作榮,到書中所記的葉萬安先生等人,他們的行事作風中都看得到尹先生當年的影子。

無私似乎是那個年代許多人共同的特質。汪彝定先生擔任國貿局長時,帶著年輕的蕭萬長歷練各種貿易談判,也一路培養他,而且堅信「萬長是要給這個國家做更大貢獻的」。後來蕭先生出任經濟部長時,汪先生高興的說:覺得好像是自己當了部長一樣。蕭先生一生感念這位伯樂,而且用終身戮力從公來回報整個社會。只要對台灣經貿有利的事,他總是不計毀譽,全力以赴。他甚至在牙痛極嚴重時仍堅持先赴美參與貿易談判,以致滿口牙齒幾乎損失殆盡。兩位先生的跨代情誼與合作無間,正是當年南渡(汪彝定)與本土(蕭萬長)共同為台灣奮鬥的最好例子。

渡海學者文人

也為後代而奮不顧身

不只財經官員如此,許多渡海學者文人也為後代而奮不顧身。傅斯年先生擔任台大校長時,竭盡全力為台大建立制度,爭取經費和宿舍,直到他在省參議會倒下的那一刻。他無餘錢為自己做條棉褲禦寒,但他爭取的清寒獎學金卻澤及無數窮困學生,包括三十年後擔任台大校長的孫震先生。帶了大批山東學生輾轉來到澎湖的張敏之校長是另一種典型。他為了保護這批流亡學生能繼續求學,不會被迫從軍,他全力抗爭後竟以身殉。張校長的冤死,換得多數學生新生的機會;不少同學後來在台灣頭角崢嶸,無負張校長的犧牲。

台灣土生土長的黃春明和杜忠誥兩位先生也是南渡時代的受益者。黃先生年輕時因太過「頑劣」,幾次幾乎失去讀書的機會,但因為他遇見「像陳雪屏、朱匯森、張效良這樣的人,他們對我沒有放棄,改變了我一生」。黃先生自幼寫作才華洋溢,復受知於林海音等前輩,於是在文壇嶄露頭角,成為傑出的作家。杜忠誥先生出身彰化、六代都不識字的貧農家庭,但他受惠於當時的師範制度,得以繼續學業。他就讀台中師專時即受著名畫家呂佛庭先生啟發,之後又親炙多位南渡書家(如王壯為,王愷和,奚南熏,傅狷夫諸先生),得他們傾囊相授。六代貧農之子,多年努力後終成書法大家。

我個人也有機會結識黃、杜兩位先生,聽他們親口講述自己曲折的時代機遇。他們總一再提及南渡前輩的愛護和提攜,言談中滿是感念之心。不僅他們兩位,那些深受俞大綱,張作錦和高希均諸先生所栽培、啟發和引領的後輩們,想必也有類似感受。正因前人識才惜才,苦心滴注澆灌,許多文化種子遂得以在艱困環境中破土而出,發榮滋長,最終蔚然成林。他鄉故鄉,「明月何曾是兩鄉」啊!

山河有幸,才能在那個特殊時代匯聚了眾多前輩先賢,並得到他們的無私付出;我們亦有幸,能在他們用大愛浸潤的水土上成長,進而開創出新的局面。捧讀此書,臨風懷人,更期盼他們的無私精神薪火相傳,繼續護持這片山河。

(延伸閱讀《他鄉.故鄉》作者沈珮君自序:敬致令人失望又充滿希望的時代,請掃描聯合新聞網QRcode)

書評〈人文〉 沈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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