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守中齋前春草生
河北任博悟先生(入迂上人,1910-1999),字撥霧,號游鶴,為二十世紀民國前後出生的墨彩山水及書法名家,題材風格,獨樹一幟,與王季遷(1906-2003)、張穀年(1906-1987)、劉延濤(1908-1998)、馬白水(1909-2003)、王攀元(1909-2017)、余偉(1910-2011)、傅狷夫(1910-2007)、呂佛庭(1911-2005)、張光賓(1915-2016)齊名,有寶島山水十家之目。
據民國六十九年出版之《入迂上人書畫冊》所附〈入迂上人年譜〉云:「民國4年舊曆12月27日,誕生於北平,乳名蘭生(緣母夢蘭而生)」(1915年),於「民國61年,56歲,農曆9月19日(觀世音菩薩出家日)投吉祥寺,依先師上續下祥,披髮出家,命名本慧,內號宗達。從此捨棄一切俗務,潛心學佛矣」。又云:「本慧上人,號入迂,內號宗達,別號悰嗒草堂主人,又號守中、行簡、紫筠、靜鶴。」「悰嗒」諧音「宗達」:「悰」典出《漢書》,意為「亟樂」;「嗒」典出《莊子˙齊物論》:「嗒焉似喪其耦」。「悰嗒」連用,有「亟樂無我」之意,上人行事遊藝,寓意深邃,可見一斑。
民國87年(1998年),上人歸訪河北故鄉,即駐錫石家莊市柏林禪寺,次年於該寺圓寂。家人親朋治喪時,據家譜更正生年為民國前一年(1910年),得世壽九十,僧臘二十有六。
據《入迂上人年譜》細述,上人六歲認字,隨父練習《曹全碑》;八歲學詩,十歲習畫,父輩咸誇宿慧;十五歲,以最幼齡考入河北省立第十五中學,開始讀《易經》、《禮記》、《左傳》;十七歲,習操胡琴,能登台彩串京劇;十八歲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17)。求學期間,上人喜攝影,擅騎術,廣交遊,識京劇名伶荀慧生、貫大元;又從名家蕭愻(1881-1944)習山水、齊白石(1864-1957)學篆刻。日後,他專攻山水,旁及人物花鳥,循元四家之筆墨,入明四僧之堂奧;出家前,曾評注《大學》、《中庸》、《莊子》、《六祖壇經》,力行書、畫、詩文,三藝並重之旨。
至於書法,則承繼家學,兼擅四體,楷則從虞、褚入手,轉入魏碑,隸則以〈禮器〉為主,廣臨諸名漢碑,從而上溯大小篆、金石碑版,無不通透。民國37年旅台後,隨義母大凝老人張默君女史(1884-1965),精研章草,參酌大米,益增其行草靈動多姿之勢,形成晚年特色代表書風,雄奇遒勁、雋永飄逸,兼而有之。
上人酷愛詩詞,詩以唐人為主,體近摩詰、韋、孟;詞以清人為宗,風格細膩婉麗。來台後,在宿儒陳含光(1879-1957)、義母「大凝堂」的「督誨」之下,更見蘊藉內斂。
民國年64年,上人66歲,應友人之請,用板橋韻,和《大凝堂集˙紅樹白雲山館詞》中的〈瀟湘八景〉八闋,並依序為山水冊頁八幀,筆致高華,構圖奇絕,盡收詩畫相映之妙。茲選第一闋〈瀟湘夜雨〉,以為對照,可見一斑:
春漲覺清寒,萬籟無喧,蒼茫一舸動幽嘆,永夜遙情何處寄,臥聽更殘。
曉霧媚前灘,亂瀉銀瀾,笑吞雲夢氣能寬,濕翠橫江飛不起,又到名山。
朝霧翠篁寒,漏盡無喧,竹樓一角送輕嘆,應是征人長夜苦,淅瀝未殘。
片櫂泊沙灘,煙淡微瀾,茫茫前路卜晴寬,好景如斯將去也,懶渡關山。
大凝老人為女中英傑,開國賢達,吐屬清越,下筆氣勢非凡,天地為之一寬。上人則於征人苦嘆,感時憂國之外,徘徊躊躇新亭,有「詩眼倦天涯」之思。
民國29年,上人遊閩,於惠安識弘一大師李叔同(1880-1942),隨之皈依佛門為三寶弟子。民國36年,應上海《中央日報》主筆李秋生之邀,任約聘主筆,來往京滬之間;次年,因公務以《日報》記者身分,抵台考察教育;一年後,國府由大陸播遷寶島,上人舉家定居台灣,應台省礦業鉅子李建興、建和昆仲之邀,出任瑞三煤礦公司主祕,遂移居八堵,一住十四年,迄至出家。
民國53年,我進入省立基隆高中一年級,火車來往港都八堵之間,於途中國藥店中得見博悟師黃山寫生四條屏,驚為天人;後又看到他的〈寓意博古〉圖,詮釋譚嗣同名句:「留好頭顱酬知己,無真面目見群魔。」詩意畫境,不黏不脫,橫絕古今,真乃蓋世奇作。
少不更事的我,冒然決定,大膽上書,求為弟子。蒙先生撥冗接見,經過詳細面試,始慨允所請。我回家稟明父母,由家父出面,敦請鄉長李漁叔(1905-1972)為介紹及見證人,安排正式拜師。典禮席設基隆港邊老正興酒樓,酒過三巡,談興高漲至七八分後,約定每周六中午放學後,於二時許,登門問藝。同年,由馬晉封(1919-1999)製作的「書畫欣賞」節目在台視開播,敦請博悟師主講,我每集必看,獲益良多。
三個月,匆匆過去,我依據照片造境,偶得〈黃山奇松〉一幀,博悟師題曰:「青哲從余游,未三月,畫法大進,能得黃山之神,可喜之至。此幅學余,差擬近之,博悟。」下鈐白文印:博悟寄興。
次年春,於八堵基隆河寫生造境,偶得一幀,為博悟師拈出,並題曰:「獨立蒼茫故國情 青哲弟寫此幅蒼勁可喜,因為題句,乙巳春深 博悟。」下鈐白文印:任氏。
此後,博悟師認為,畫,我已可自理;今後當專心書法日課,以免自題毀畫的尷尬。歷經過去五個多月的觀察,博悟師令我在楷書上,從《九成宮》入手,轉《張猛龍》;隸書從《禮器》、《張遷》入手,轉《石門頌》;行書從《集字聖教序》轉米元章;篆書從《嶧山刻石》轉《石鼓文》。未及一年,又囑咐我,書法可以自理,令我隨其試習京劇,謂於畫意書興,大有轉益之功。
惜大學聯考在即,學校加強課業輔導,周六下午,被各式模擬考占據,無法繼續如往常閑靜問藝,而博悟師也因機緣成熟,轉往台北開設「守中齋畫室」,正式招生,並於各大學兼職授課,奔走忙碌於滾滾紅塵之中。於是,師徒一別十四年,直至民國69年,才又得緣重逢,此時,老師出家為上人,已歷八個寒暑矣!
是年(1980),上人應國立歷史博物館之邀,於國家畫廊舉辦七十回顧展,出版《入迂上人畫冊》,我接到館方廣發的邀請函,遂得緣與上人重聚。畫展前一周,我特別在敦化南路碧雲華廈水墨齋新居,設宴恭請上人與藝文界歡聚,與會者有中央日報副刊孫如陵、聯副瘂弦、時報高信疆諸先生,誠邀鄰居白先勇作陪,允稱盛會一時。當時我有長文〈出門一笑大江橫——入迂上人傳奇〉一篇,後收入散文集《七葉樹》(1989),詳述在八堵研習書畫的趣事及心得,由聯合副刊配合發表,以助酒興。
畫展後,上人四處雲遊掛單,拜見不易;而我與「守中齋」諸男女同學,則有斷續初識之緣,其中有幾位,還有數面之雅。上人門下,男同學個個多才多藝,或鄉土或世界,各有專業,成就非凡,深以無計保持聯絡為憾。而女同學則追隨上人習藝,鍥而不捨,親炙時間較長,碰面機會不少。其中以劉女士靈寰與朱小姐秀瓔最為傑出,二人詩書畫印,無所不精,才情功力,絕塵而去,令我瞠目結舌,自慚無地。
靈寰於老師出家後,多方照顧起居,書畫盡得老師真傳,山水、松竹,法書,常與上人合作,氣質高雅,筆法自在,可以代筆亂真。曾撰〈從守中齋到悰嗒草堂——入迂上人的詩書畫思想〉一文,細述上人美學理念,足資後學參考。上人畢生絕學,傳承有人,可以無憾。
秀瓔則於書畫獲獎無數之外,尤精篆刻,刀法氣魄,布局奇妙,可謂巾幗不讓鬚眉,睥睨當世,自成一家。民國79年(1990),我在敦化南路吸引力畫廊舉辦《尋隱者不遇》特展酒會,秀瓔身著牛仔褲,跨騎男子都難以挪動的重機,親自到場,並以手刻姓名、齋名印章數方為賀,下刀生猛高華,龍變虎躍,令我為之動容,一直使用至今,感激不盡。
次年,她一心出家向佛,法號拾得,從此書畫冶印,迭闢新境,層樓更上,國內域外,展覽連連,教學不斷,粉絲成群,聲譽崇隆,發揚「守中」精神,無愧上人教誨。
2020年,法師北上台北士林九九藝術中心畫展,我得緣拜觀,斗膽奉上拙書〈寒山〉大斗方為賀,三十年來,無尺寸之進,羞赧之餘,深愧無法回報法師多年陸續賜印之忱。
正如謝靈運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當年在守中齋春風吹拂下,自在搖曳的春草,有如水中優游的小鯤魚,現在都變化為隱藏在茂密柳葉間,展翅而鳴的幽禽,古調自愛,婉轉動聽,無言而化,洗滌人心。
如今,世界新冠大疫初過,拾得法師誠意正心,努力於台北長歌藝術中心,隆重舉辦守中齋師生聯展,發揚師棣薪火傳承古禮。在此朝野競相刻意數典忘祖、學生自矜自伐抹滅師門的時代,此舉可為空谷跫然,如聞真人謦欬之音。
當初,我因入伍服役、出國留學、求職結婚,前後十年,俗務纏身,未能及時回歸博悟師出家前所成立的「守中齋」雅集;之後,又因早晚兼課繁忙,無緣參與老師出家後,在桃園主持的「三藝畫會」(1985-1987)。但,千慶萬幸,於高中時,我得緣預嘗師門「祕笈心法」,享受一臠之樂,終身受用無窮。
回顧往事,師徒二人,燈下傳燈,樁樁意味深長,件件啟發無限,深恐淹沒失傳,不揣淺陋,特此自薦獻曝囈語,永誌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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