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甚至從未過去的,復興崗文學星圖(下)
談到新聞系出身作家,不能不提一個異數,以玉翎燕名世的繆綸,繆綸悼念趙琦彬,形容其人其事如沐春風,是「一道彩虹」,繆綸也是。2012年,繆綸辭世,兒子繆宇綸記憶父親,「背影總是模糊的」。是啊!這一生和家國信仰、新聞、寫作綁在一起了,《金門日報》、國防部政戰部、警總發言人、《青年日報》、華欣文化、現代研究社,做的都是文化搭橋鋪路的本固工作。繆綸聲如洪鐘鍋盔臉,望之是個兇貨,而他的長官、部屬最清楚,此人信賴、懂得、尊重人,乃全方位君子。繆綸悼趙琦彬悵恨其沒在人間多亮麗一些時辰,他何嘗不是。或者因為本職壓力,繆綸另創一個武俠江湖,1960年以降,寫武俠小說,以《絕柳鳴蟬》、《劍鞘琵琶》崛起,其後《尺八無情簫》、《木劍驚鴻》、《金劍干戈》、《藍衫銀劍》名重一時,行走江湖,俠客們重情義,這恐怕才是身在軍中的繆綸化身玉翎燕最大的執念與境界。很可安慰的是,近年玉翎燕小說在大陸出版,再次「重出江湖」的玉翎燕在彼岸有不少知音。小說世界,他是風流倜黨一代江湖教主。
如果說繆綸自青年日報社長退役時已然來到新聞軍系頂峰,那麼三期新聞系張作錦聯合報社長、聯合晚報副董事長位階可謂登上了民營新聞工作最高處,但張作錦除了時論,長才更在不論筆名金刀、龔濟或署本名的散文,寫人情世道洗練從容筆鋒溫柔敦厚,蔚為張派風格的濫觴,是總統文化獎新聞界獲獎第一人。與張作錦文風殊異的伍崇韜以身試道軍中記者本色,2004南亞海嘯、2005貝魯特、2006伊拉克,三項他人記者難以企及的戰亂新聞現場,他第一親臨。人們的新聞,卻是他的日常實踐。不止步於災難、戰火表面文章,可是新聞寫到最後,該是什麼樣子呢?這麼說吧,2001年納莉颱風襲台,台北淹暴,伍崇韜的報導開篇是:「請記得這一夜,告訴子孫,廿一世紀元年納莉颱風肆虐台灣時,平坦寬闊的台北市忠孝東西路,頓成一條湍急浩瀚的黃河。讓孩子明白,世事無常,即使只是區區一個中度颱風,也能造成如此災難。忠孝東西路彼時其實就只是一條河──忠孝大河。」新聞不離人性,但若說詩人氣質,這也是伍崇韜一個面向。陽剛又詩性,混種,所以星爆一族,得算上他。軍團澎防部軍報社歷練後,正規班受訓,又被說思想有問題,累不累啊!一己和整個體制對幹!禁閉、抗命……全套的循環,終於,1991年228,一紙撤職令,被「架」出了部隊,後腳就考進了聯合報。不主動談若被問起一逕淡定:「喜歡做甘願受。」怎麼樣?就這樣!人生不一定好聚好散才完美。
瘂弦根本不記得蘇偉貞
小說隊伍,不妨以蘇偉貞的文學之路作個小結。1979年十月蘇偉貞以〈陪他一段〉在聯副初登場,聯副主任不是別人,正是瘂弦,大部分人乍聽之下不免想多了。瘂弦根本不記得蘇偉貞。事實是得等到她以《紅顏已老》獲聯合報中篇小說獎,師徒倆才在1975年「藝術概論」下課後,再次對上了話。那是1980年,自報王慶麟的電話輾轉交到陸軍總部人事署蘇中尉手上,全辦公室政戰系統,誰不識王慶麟?都豎直了耳朵,電話那頭磁性詩意聲音:「我是──,瘂弦。」「報告,教官,是。」「簡歷寫影劇系23期,我教過你?」「報告,教官,是。」(哎!報告教官,藝術概論我第一排正中座位仰望角度你不記得?)報告來報告去幾回合,才說是來報喜,《紅顏已老》獲中篇小說獎,(獎金十二萬,中尉薪水五千元的年代吔!)辦公室瞬間炸鍋,首席九期黃偉嵩讓大家小聲點,總司令郝上將辦公室就在正上方,是啊!很難相信這簽呈老被退稿瘦不拉嘰傢伙能拿獎,黃偉嵩:「小妹,你居然中獎了?怎麼可能?」「是獲獎好嗎!又不是買獎券!愛國獎券才叫中獎!」小妹回嘴。四年後,小妹退役進了聯副,追隨教官,嗯,從此改口稱主任。1996年瘂弦獲新聞局副刊主編金鼎獎,同年蘇偉貞主編《讀書人》獲出版報導主編金鼎獎,頒獎典禮上師徒同台,真美的畫面!不是嗎?
影劇系的高光時刻
廣義角度,戲劇、音樂、繪畫皆文學星叢家族,別的不說,黃瑩、李健《夜襲》、劉英傑、蔡伯武《英勇的戰士》軍歌,掌握文學音韻元素,這是諾貝爾文學獎把獎頒給反戰聖歌詞曲者巴比‧狄倫的理由。戲劇表現方面,張曾澤編導文學、戰爭電影《菟絲花》、《路客與刀客》、《古寧頭大戰》、《筧橋英烈傳》,盡顯文武雙修功力,《路客與刀客》、《筧橋英烈傳》更獲第八屆(1970)、十四屆(1977)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獎;其四十萬字回憶錄《預備,開麥拉!》(2005),被譽為港台電影的編年史重要著作。而具記者、編輯、編劇各種身分的宋項如,一般咸認編劇成就最高,擅寫歷史、小人物悲歡離合主題,《冬暖》、《搭錯車》(吳念真、宋項如、葉雲樵合編)、《候鳥之愛》、《歡顏》、《戲說乾隆》、《戲說慈禧》既底層悲歌,又不離自身離散體驗。劉維斌則跨編、導、演有不俗的成績,導有《處處聞啼鳥》、《閃亮的日子》、《中國女兵》;《菟絲花》、《遠山含笑》見出編劇華彩;出演《幾度夕陽紅》、《明月幾時圓》、《破曉時分》角色,形塑一種叛逆不羈風格,根本就是星爆元老。
1981年,張永祥編劇、劉維斌導演的《中國女兵》在北投中製廠開拍,林青霞、江玲、湯蘭花、夏玲玲、歸亞蕾,應采靈眾星雲集,木蘭村火力支援,現身說法女兵經歷,是崗上一時代美談。文學全方位,不能不提貢敏,貢敏通識博雅,六○年代舞台劇《宜室宜家》、《武訓傳》、九○年代連續劇《新白娘子傳奇》,跨時間長河,若非極度熱愛戲劇根本辦不到,他參與編劇老三台聯播的《風雨生信心》獲國家文藝獎戲劇類劇本獎(與趙琦彬合得),較少為人知的是1957年他曾以小說〈第四面牆〉獲香港《亞洲畫報》徵文第一獎,另以金聖不嘆筆名在報刊雜誌發表作品,著有戲劇評論集《戲有此理》、《戲度今生》,貢教官亦專擅戲曲,1995年國光劇團開創,出任藝術總監,推動新編京劇台灣三部曲《媽祖》、《鄭成功與台灣》、《廖添丁》公演,更孜孜於史料蒐集,藏書豐富,生前陸續將手稿、名劇孤本捐贈國家圖書館、台大圖書館,供後世戲劇究研。
晚近賡續其後的編劇者有二十四期劉美琴(劉凡禎)初出道就以改編蕭颯〈我兒漢生〉(1990)獲金鐘獎最佳編劇提名,之後以《天涯共此時》奪下金鐘獎最佳編劇,《再見,忠貞二村》為日後影視眷村題材灌注新象。二十七期李順慈則在2002年以《貞女‧烈女‧豪放女》獲金鐘獎最佳編劇,之後遊走兩岸,編有陸劇《天若有情》、《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等。遊走兩岸的還有三十六期陳佩吟,編有《幸福三顆星》、《媽咪男朋友》、《我和我的鋼四壁》等電視劇,最難能的是,2023年陳佩吟擔任編劇,為桃園年度閩南文化節編寫大型舞劇「鬥陣Ⅲ」,這是一齣結合劇團、舞團、獅團、特技團、民俗隊多元跨界的舞台演出,這就見出受過舞台劇訓練的優勢了。
終於來到影劇系的高光時刻:2016年張永祥獲頒第50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先讓我們回到1977年,那年影劇系王慰誠主任病逝,崗上迎來了張永祥系主任時代(1977-1981),在他之前,王紹清(1951-1957)、李曼瑰(1957-1962)、王慰誠(1962-1977)都是文職,他成為首位軍職出任幹校影劇系主任且是第一期系上培養的學生,復興崗的孩子。這軍職,溫文爾雅,大手大腳大個兒臉頰長長梨渦微口吃,比文職更文職。
崗上的編劇課就此有了新象,那時的張永祥,已以《養鴨人家》(1964)、《秋決》(1972)獲亞太影展、金馬獎最佳編劇,加上國家文藝獎傍身,兼及當時總政戰部反共年度大劇《寒流》「總提調」,根本大可請假,但每周編劇課,照表操課。傳說中的崗上編劇課就這麼開始了。是這樣的,編劇掛暱稱張師父的他讓學生從基本功練起,先寫故事大綱,老老實實詳列人事時地物,課堂上一遍遍講故事,講清楚為止,再溫和包容,難免不經意流露失望的眼神,學生們單薄的人生經歷、畢業後下部隊不知道何年何月專長歸位的虛幻,怎麼看,這都是一堂撐不起來的編劇課,他硬撐著,不死心的明示暗示劇本怕俗,一遍遍拆解學生的俗,還有,寫劇本沒有其他,必須耐煩;怎麼寫好劇本呢?沒有最好的答案,只有唯一的答案:「帶幾個饅頭、紙筆進電影院,餓了啃饅頭,看完寫心得,這樣,寫出起碼的劇本是遲早的事。」
如此手把手教學,他自己的編劇課呢?不能不提《養鴨人家》,剛開始:「全憑膽子大,那不叫電影劇本,叫對白本,跟話劇本差不多。」寫了幾場戲,導演李行說:「大概就這樣。」中影總經理龔弘:「應該就這樣。」大概、應該,電影是新生事務,都沒見過正式電影劇本啥樣。影片開拍,不放心的龔弘每晚集合李行、張永祥、攝影賴成英等逐場檢討情節,龔弘對結局不滿意,這始終是癥結,有天檢討會結束,趕掉了回北投末班車,住不起旅館、搭不起計程車,新公園枯坐等天亮,討論什麼時候到頭呢?滿意的結局一定得想出來!想出來了,天剛亮,張永祥等在中影樓下攔龔弘,平常微結巴這會兒說得嚴絲合縫,女主角小月親哥不是要從養父身邊帶走她送去唱戲嗎?養父不捨得私下賣掉辛苦餵大的鴨子錢給親哥:「拿這錢好好照顧你妹妹,不要讓她去唱戲,讓她去念書。」當下過關:「這是中國恕道傳統!這樣寫就對了!」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養鴨人家》金馬獎、亞洲影展大放異彩。課堂上,這些輝煌被傳誦,他永遠兩手一攤自嘲:「天曉得,那時不過為了賺點稿費養家。」這樣的張永祥,山東老家開磨坊,小學畢業後留在家裡推磨:「最大的願望,是在煙台街上擺個地攤賣大餅,庸庸碌碌過一生。」潛台詞:「名編劇?哼!誰料到!」
報告,教官,是。
仰望崗上戲劇、新聞、音樂、美術……聚合星叢,透過一幕幕全景幻燈,逐漸浮現廣袤的崗上文學星圖,多少光年的故事折射,斯人不遠,是永念恆念的,關於復興崗過去、現在、未來,或者二戰一心從軍最後走上作家之路的福克納名句可以詮解:過去從未消亡,它甚至從未過去,它一直存活於我們的記憶深處。
2023年10月,華視節目部退休後回歸家庭的張永祥多次與會的美華文藝季年度「海外文學.電影.創意」研討會在洛杉磯舉辦,以師之名,蘇偉貞受邀發表論文〈張永祥的電影運動:動人的故事,《養鴨人家》說起〉,行走起坐師父退休後生活的城市,一切如在,於是,在師父家撥了電話給聯副退休後移居加拿大的王瘂弦(張永祥趙琦彬總這樣戲稱這二期好樣的學弟),多時未見,居然有點緊張地回到聯副時期:「主任,我是偉貞。」那頭熟悉的瘂弦語錄且笑且提醒:「怎麼還主任哪?」「報告,教官,是。」那一刻,重返復興崗,而這次,師徒仨在同一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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