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甚至從未過去的,復興崗文學星圖(上)
瘂弦絕對是復興崗
最出名的詩人
並不是過去闡述了現在或者現在闡述了過去,而是,通過一種形象描繪,過去與現在於此刻聚合為一座星叢。──班雅明
過去從未消亡,它甚至從未過去。──福克納
星叢(constellations),又稱星座,為天文學術語,世人依照星座位置繪製夜空星圖,而歐洲最後一位知識分子班雅明《德國悲劇的起源》創造性地發明了星叢批評理論,簡化來說,星叢是星子的集合體,文學星空即由文學星叢組成,代換之,有怎樣的復興崗星們,才有怎樣的復興崗星圖。
關於星們如何又怎麼照亮復興崗星空,不妨通過星叢來指認星們開始吧!沒有之一,瘂弦絕對是復興崗最出名的詩人。1953年本名王慶麟的瘂弦進了影劇系二期,畢業後分發海軍軍中電台,與國防語文中心第一期洛夫、詩人張默在左營創辦「創世紀詩社」,把現代詩推向高峰。作為詩人,瘂弦說,「我從未一天背叛詩」,而出身幹校,他從未背叛復興崗,1960年代瘂弦回母系任教,陸續開「中國戲劇史」、「藝術概論」課程,1960年秋,交出了〈金門之歌〉,刻寫八二三砲戰,副標題「調寄明天」,寄寓流亡學生身世,同時期〈上校〉遙寫國共戰爭「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1943年」,〈戰時〉寫1942年老家河南:「燒夷彈把大街舉起猶如一把扇子……我母親底硬的微笑不斷上升遂成為一種紀念」,以詩抒懷,不言而喻。而在那之前,瘂弦已以〈深淵〉(1959)名世,世人對才具文武的將領允為儒將,少校退役的瘂弦則有詩儒之稱。
一般咸認,談華文現代詩,無法繞過瘂弦。是的,「因此我們前來,再次仰望星辰」(但丁句),因為瘂弦,崗上歷來不乏擁抱詩心者,張德模、金超群、歐君旦以及藝術系沈臨彬、王愷和外文系成培培都在這隊伍裡。一期期學長姊們追星,詩,成了影劇系潛傳統。1963年春,崗上杜鵑花盛開,詩人王靖獻(葉珊、楊牧)崗上預官班報到,瘂弦時任設在精神堡壘的復興崗電台台長,紅漆,別稱紅堡,十點熄燈號後,紅堡煮詩論藝時間開始,王靖獻、三期劉維斌、即將畢業藝術系詩畫雙修沈臨彬(日後出版《泰瑪手記》、《方壺漁夫》)、王愷(創奔雨畫會),還有影劇系小學妹曹履銘,曹是瘂弦妻子張橋橋高中同學,因緣際會加入了夜談。
是這樣,日後蘇偉貞以小說崛起文壇,瘂弦才稱其是幹校的寧馨兒:「影劇系有詩傳統,但沒有小說傳統。」怎麼會!一期大學長張放、沒畢業的曹履銘都有小說名!張放寫作始於1950年代,邊緣人三部曲《海魂》、《漲潮時》、《與海有約》寫同樣1949來台邊緣化外省族群的困境,張放散文寫作亦有成,著有《是我們改變了世界》、《三更燈火》等,1995年更獲第18屆吳三連散文類獎,是對其文學創作重量級的肯定。擴大來看,研究班一期李明(尼洛)、七期政治系桑品載、九期新聞系文類多元的柯青華(隱地)都有不俗的小說作品。
誰說復興崗的孩子
就一定政黨性?
先回到夜談吧!文學情誼是複雜多線且延時的,紅堡夜談,聊著聊著,和王靖獻走得近(瘂弦語)的曹履銘退學離開了復興崗星空,初以筆名蘇玄玄寫〈愛的變貌〉,之後更名曹又方,交出《綿纏》、《寫給永恆的戀人》,值得一提的是,1976年偕呂秀蓮創辦結合婦運系列的拓荒者出版社,巧合的是,同年瘂弦、楊牧亦攜手創辦了台灣最純文學的洪範出版社。在崗上,學子們普遍踐行「吃別人所不能吃的苦、冒別人所不敢冒的險、負別人所不肯負的責、忍別人所不願忍的氣」,同樣是星子,但星體的速率不同,而有了星爆星系,由此看,曹履銘是崗上星圖裡星爆前行代。後期星爆還有王墨林,王墨林眷村出身,永遠有意見,受《劇場》雜誌啟發,1967年進了十七期影劇系,體制內成長,誰說復興崗的孩子就一定政黨性?腦後有反骨的王墨林退役後遠赴東瀛研習小劇場,身體作為抗爭體制的載體,亦成為其劇場行動的實踐美學。回台後,在左翼思潮反皇民文學大家陳映真《人間雜誌》擔任記者。著有《導演與作品》(1978)、《中國的電影與戲劇》(1981)、《都市劇場與身體》(1990),八○年代中期成立藝術團體「身體氣象館」推動「環境劇場」。2019年獲頒國家文藝獎,評審讚辭:「長年的劇場實踐,持續一以貫之的批判精神,展現不妥協的時代意義。」端的是北宋范仲淹「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同義詞。
《人間雜誌》掛還有同樣左翼思潮投身社會運動法律系汪立峽,退役後逆軍法系,政治低迷的年代,結識一群「憤青」奚淞、蔣勳、林懷民,日後投身民族主義左翼論述《夏潮》雜誌,法學訓練,不時發表文章談勞工問題,更參與籌組「勞工支援會」、統一聯盟黨,晚近出版《破門而入:為馬克斯主義辯護》。忘了誰說的:右派就是個政治,左派才有思想。從這個角度,曹履銘、王墨林、汪立峽的出幹校之路走來運動系,破格且不俗。
復興崗小說星圖
回到小說星圖,李明(筆名尼洛),王昇將軍倚重的文宣大將,這標籤不能說明其豁達大派的行世風格。軍職生涯他曾任國防部林口播音總隊副總隊長、總政治部第二處副處長、王化公辦公室主任。因為寫作,掌播音總隊期間,帶過播音總隊史上最桀驁不馴的文化「兵油子」群:趙玉明、楚戈、商禽、張拓蕪、辛鬱,奇怪的是這群「怪咖」有志一同結為「同溫層」,林口風大,吹不散的革命情感,兵油子們人前人後李老大。1970年任老校長王化公上校參謀時,銜命籌備華視節目部被動退役,非戲劇出身,拉上了專業「兄弟夥」趙琦彬、趙玉明、李嘉、聶光炎、駱明道、華慧英捲起袖子一起幹,一時之重啊!都說「非幹不可」(政戰學校前身政工幹部學校,簡稱幹校),可不是。華視節目部主任位子還沒坐熱哪,就有人來搶,李明打火機點上菸:「大不了回家寫小說,這你總拿不走吧!」他笑著說,這事就過去了。畢竟幹校來人,尼洛小說,不乏中共題材,《近鄉情怯》寫「三面紅旗」、「大躍進」下放知青遭遇;《龍芊田畝》寫農村社會主義陰暗面,司馬中原評尼洛文風:「在我心目中,我把尼洛和早期作家巴斯特納克和索忍尼辛放在同等地位來看。」索忍尼辛《古拉格群島》正面挑戰蘇共!李明也是!誰再枉稱國民黨人親共?是李明的話:「一輩子都是國民黨的狗!」說的是忠誠,就算是狗,一以貫之,從不搖擺。1995年李明調筆為老長官王昇立傳,出版《王昇:險夷原不滯胸中》,就一位對小說有寄望的作家,為人立傳,這不是容易的事。了然於心的就了然。1999年李明辭世,紀念文集《長憶尼洛》是眾人對這位情義風格者一個微不足道的回應。
談李明,不能不談一起在華視打江山的一期趙琦彬,影劇系盛世之年,他真是無役不與啊!一路農教影業、大鵬話劇隊、中製廠、第一屆駐越援外軍事顧問團、華視開台、中影製片部、夏威夷大學戲劇系研究,趙教官之走路帶風的崗上1960至1965年,開啟了趙琦彬、張永祥、徐天榮、貢敏四大大王同時在系上任教的黃金年代,四大天王合作編導接續推出《幾番風雨》等四齣戲,影劇系就此脫胎換骨。教官中趙教官最是文采風流且「一貫地感傷氣息」(張永祥語),寫得一手揮灑自如的行草,更瀟灑是生前定義自我一生:「我不以為哪家機構能夠光輝我。」誠哉斯言!所謂一種姿態,這是《文饉圖》、《荊軻刺秦王》、《藍與黑》、《蚵女》、《壩》、《皇天后土》、《苦戀》劇作家該有也必有的傲氣。這也是為什麼,趙教官1992年3月21日辭世前最念茲在茲未竟劇本《幽靈毛澤東》。典型不遠,門生故舊張德模、鄭羽書、蘇偉貞合編《劇人──趙琦彬》送別,貢敏執筆〈劇人趙琦彬先生的創作事略〉銘刻:「我們失去他,一如我們失去自己。」傳神極。有人說,趙教官離席後,台北的聚會不好玩了。是真的。不得不提並時戲劇掛四大天王的還有文學掛瘂弦,1965年影劇系推出承命製作的話劇《國父傳》,瘂弦出演《國父傳》中山先生,國軍文藝中心連演七天,萬方轟動,影劇系獲頒第二屆話劇最佳演出單位金鼎獎,瘂弦則獲全國話劇最佳男演員、十大傑出青年金手獎(文學類)。很多事我們都忘了,但歷史記得。
再回到小說隊,桑品載,學者齊邦媛喻為「來台最小的老兵」,十二歲隻身跟著撤退部隊渡海來台,碼頭流浪了三個月,曲折乖舛的進了幼年兵總隊,歪歪倒倒進了幹校政治系,只能說天生自帶文學資質,1959年畢業後分發馬祖反攻救國軍,救國軍大本營在東引,1962至1965年在東引《東湧日報》擔任編輯,1966年獲第二屆國軍文藝金像報導文學銀像獎,這才把他推上了創作路。退役後,憑著創作游走報刊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是編輯事業的高峰。自傳體小說《岸與岸》是代表作,不離「最小的老兵」身世。新聞系出身與文學愈走愈近的還有柯青華,以筆名隱地存身創作、出版,《純文學月刊》開啟編輯生涯,曾主編《青溪雜誌》、《新文藝月刊》、《書評書目》,1975年創辦爾雅出版社,在出版文藝復興的八、九○年代,爾雅「年度小說選」、「年度詩選」、「年度文學批評選」,是文壇的年度大事。創作部分,自傳《漲潮日》與「人性三書」《心的掙扎》、《人啊人》、《眾生》,最能說明文心脈絡。
新聞系出身的作家
新聞系出身女作家還有黃北朗、徐喚民、郝士英、趙鏡涓。退役後轉跑聯合報藝文線的黃北朗,〈《李爾王》的雙重貢獻〉、〈張曉風文化輸出,《第三害》在港公演〉、〈舞台劇振衰起敝李曼瑰教授表示樂觀〉有劇場視野,更報導晚景淒涼的〈高山青〉作詞家鄧禹平境遇,催生了鄧禹平自傳《我存在,因為歌,因為愛》出版,說明了黃北朗在文化界聲量。和黃北朗同樣留在新聞工作的,還有徐喚民,退役後轉中華日報、中央通訊社記者,但後期學弟妹知道這名字前,或者先知道的是她以雨僧筆名寫的《大豆田裡放風箏》,內容主寫日常生活,質樸有情,可惜,至今也是唯一的一本。郝士英、趙鏡涓比較偏向報導文學類。從新聞系走上戲劇的則有姜龍昭,曾自云人生目標是「辦一份與眾不同的報紙」,陰差陽錯,進了台視、中視,摸索編劇,也寫小說、散文,著有《一襲輕紗萬縷情》、《長白山上》、《碧海青天夜夜心》等,《戲劇編寫概要》是自學的另一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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