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晨/田鼠的啓迪
繪本是最初接觸美術
與文學的契機
童年時代,我的志願並不是成為作家,而是畫家,或者說得素樸一點:一個可以一直畫畫的人。還沒正式學習握筆或運筆的幼兒園年紀,我就已經常常拿原子筆在手邊的紙張上畫畫,圖畫紙,計算紙,影印紙,連續報表紙,日曆的背側,繪本的空白的蝴蝶頁,有什麼就畫在什麼上面。畫的主題總是人,或者人如何在各種場景裡當一個人。童年如果是一碗玉米濃湯,繪畫給予我的快樂便是湯裡星星點點的玉米,圓潤,甜蜜,也是最初嘗到的美好滋味。
仔細分析起來,童年的自己之所以如此熱中於畫畫,大約和我母親購買的繪本有關。我的早期讀物是一套精裝翻譯繪本,上誼文化出版,並且附有繪本改編的動畫錄影帶(於是我很早就會操控錄放影機和跑車造型的倒帶機)。這套繪本開本規格不一,集結歐美的流行作品,包括《小熊可可》、《莫理斯的妙妙袋》、《好餓好餓的毛毛蟲》、《雪人》,以及多年來我反覆展讀的《田鼠阿佛》等。《田鼠阿佛》的書殼是明亮耀眼的鮮黃,封面書名的「鼠」字畫成一隻垂著尾巴的小鼠。作者李歐‧李奧尼是出身荷蘭的童書巨擘,擅長運用多元媒材完成畫作,融合剪貼、拓印與手繪。在這本繪本裡,他以炭灰的紙張撕出五隻田鼠的身體,邊緣並不滑溜工整,微微泛著纖維,因此田鼠各有活動姿態,非常可愛。這些田鼠們的足跡一直留在我的心地裡。
我母親從少女時代就酷愛閱讀,自己買書,也幫孩子買書。她是幾米的迷,收藏了幾米早期的幾本暢銷作品,例如《月亮忘記了》、《向左走‧向右走》和《地下鐵》之類,因此我剛上小學就翻起這些以大人作為目標讀者的繪本。在兒童繪本方面,除了上誼文化的系列,書櫃裡較具規模的是臺灣麥克出版的大師名作繪本,每本都是節選經典的小說搭配風格鮮明的插畫。我因此初次讀到了毛姆的《午餐》、王爾德的《畫中人》和歐‧亨利的《聖誕禮物》。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鄭清文的《春雨》,因為負責插畫的正是家喻戶曉的幾米,他是整套繪本裡我唯一認識的畫家。然而,幾米在此展現了有別以往的婉麗淳樸的畫風,十分切合故事裡雨中登山祭祀的氛圍。
回想起來,這些繪本正是我最初接觸美術與文學的契機。儘管如此,童年時代,美術或文學都是過於恢弘的詞語,我只知道自己喜歡畫畫,並且因為圖畫的緣故,也讀到許多很有意思的故事。
小學畢業之前,我為了未來的發展十分苦惱。畫家並不是普遍受到鼓勵的職業。那時的班導是個來自美術系的教師,建議我報考台北知名的國中美術班,然而我終究選擇了外地的一所寄宿學校,在升學主義的教育裡念書與應考。中學的六年,我幾乎每個學期都是班上的學藝股長,也設計布告欄,也參加海報比賽,日常的小小的樂趣便是將教室日誌當成私人的塗鴉簿,在謹慎記錄每節課堂的教學進度之際,也將空白的區域填滿五顏六色的插畫。然而,這些手繪練習畢竟不夠充分,亦無法延展本就極其稀薄的天賦。我漸漸明白自己並不適合成為畫家,終於將表達自我的方式轉為書寫了。
萬事萬物就在這攤平的
宇宙裡活潑了起來
長大以後,我過著一邊上班一邊寫作的生活。我曾經擔任童書出版社的編輯,後來又到報社服務,成為兒童周刊的編輯。因為職業的緣故,我經常獲得親近各式繪本的機會,這樣的親近甚至成為某種刻意維持的自我訓練,與其說是為了掌握所謂的業界時尚,其實更是為了保有一套兼容並蓄的對於圖畫的審美觀。無論是書籍或周刊,編輯兒童讀物的重點之一便是影像素材的安排。
在繪本裡,文字與圖畫具有高度的互文性。或者說得簡單一點:文字與圖畫各有各的話語,有時自說自話,有時互相為彼此說著話。也許我還是在意圖畫的話語多一點。在編輯工作的餘暇,我喜歡研究繪本裡每個頁面的色彩、線條、視角、運鏡、構圖、對照、媒材、筆觸,作者對於這些元素的排列組合的定奪,便是一本繪本的視覺風格所在。對我而言,創作過程最神祕幽邃的部分便是這大大小小的定奪,它看似困難,卻也顯得天然,而此二者實為一體兩面。它的困難在於如何讓人為之物顯得天造地設一般,它的天然在於,它彷彿早已存在於虛空,隱匿於雲裡霧裡,作者若非清敏機智,就是必須幸運非凡,否則終將難以指認那完美的判斷。
每當我在為兒童周刊的版面規畫圖文配置,規畫得支支絀絀時,只要翻開桌邊的這本那本繪本,便能立刻浮想連翩,在自己的筆記簿裡完成一份layout手稿。作為紙本讀物,繪本似乎只是平面的,靜態的,然而精妙的設計每每能讓圖畫具備動感的韻律,超越物理性質的限制,於是角色本身的連續運動、角色與環境之間的交錯互動,盡收眼底。在一本採取多重表現技法的繪本裡,我們可以看見畫面的分割(電影蒙太奇一般跳躍地)、比例的縮放(卡通一般荒唐地)、留白的瞬綻(默劇或獨角戲一般肅穆地)、拉頁的安插(魔術一般無中生有地)……圖畫是一切訴諸視覺的演藝的基礎。透過這些技法的輪替,一本繪本可以展示空間,也可以展示時間,萬事萬物就在這攤平的宇宙裡活潑了起來──所謂的躍然紙上。而這也是我對於自己構思的周刊版面的期許。儘管並不一定每期都能如願落實,我總是希望兒童讀者閱覽的版面是生動得動人的。
編輯兒童周刊乍看與我的寫作無涉,甚至我也經常這麼認為,然而在周而復始的版面設計工作中,我漸漸明白它同樣是一份關於定奪的練習。定奪之為物,便是在無窮之中尋覓唯一的僅有,其他的都不要,都不能要。於是繪本告訴我的不只是關於畫畫的事情,也同時是關於書寫的事情。於是編輯著的我與寫作著的我或許並沒有那麼不同。
現在我不時會自己購買繪本,陳彥伶的《狐狸與樹》、阿蕉的《生日快樂》、佐野洋子的《活了100萬次的貓》,當然還有聖修伯里的《小王子》,都是我非常愛惜的作品,並且屢屢刺激我的淚腺。我終究沒有成為畫家,而是成為以文字作為主業的工作者,然而,無論怎樣的文字,最初都是圖畫,是原始的人類以玄奧而規律的符號,代表某種形象或發音,嘗試描述此目所見此身所處的世界,繪聲且繪影。理解了這一點,我便覺得自己到底並未離童年的志願太過遙遠。
每到歲暮,
總是想起《田鼠阿佛》
到了歲暮,我總是想起《田鼠阿佛》這本繪本。在雪花飄落之前,田鼠家庭努力搬運著過冬需要的玉米麥穗堅果乾稻草,只有阿佛並不參與貯備工作,懶洋洋縮在一旁,發呆一般。然而,當大家詢問時,阿佛總是堅稱自己也在工作著,牠忙於蒐集陽光、顏色和字。在冬日的石牆縫隙的鼠窩裡,田鼠們很快吃盡了糧食,聊完了關於笨狐狸與傻貓咪的話題,寒冷而疲倦,於是不禁問起阿佛囤積的物事。這時,阿佛站上石頭,開始講述陽光的燦爛,大家立刻感覺到那溫暖了。阿佛繼續談起風景裡的色彩,大家的眼前倏忽鮮豔起來了。最後,阿佛朗誦了一首關於四季的詩,大家讚美道:「阿佛,你是個詩人哪!」阿佛羞澀地漲紅了臉,低低道:「我知道。」故事就收束在此。
童年讀完《田鼠阿佛》,我朦朧地感覺這本繪本不同於其他頌揚辛勤的童話,而是試圖告訴讀者:勤奮的人與慵懶的人各有收穫。儘管這個道理十分粗淺,對於一個兒童而言,大約已經是非常突破既有觀念的理解了。開始寫作以後,我才恍然明白,《田鼠阿佛》其實是一則關於創作者的生產與不事生產的無盡辯證,在這樣的辯證裡,肉身的飽飫與精神的豐足並不可謂孰輕孰重。先知一般的阿佛早已鼓舞著每個對於創作充滿熱情的兒童:創作也是一種重要的工作噢。
當然,隨著寫作日久,我也漸漸對於《田鼠阿佛》的故事產生許多層次的提問,好比:阿佛珍藏的陽光、顏色和字真的那麼貴重嗎?如果沒有田鼠同伴的勞動與分享,阿佛還不是要挨餓?即使有了阿佛供給的詩情畫意,吃完了存糧的大家還不是要在冬天裡死去?又,如果食物與話題——物質與娛樂——始終充裕,大家還會問及阿佛的創作嗎?同時,這故事裡的世界也是稍嫌理想化了的,畢竟今日現實生活裡的創作者大抵都是也要當阿佛也要當阿佛的同伴——也要創作也要上班的了。這些都是我不斷與自己討論著的問題,沒有答案,即使想出答案也一再翻案,然而對我而言,這正是優秀的繪本的魅力。它是兒童讀物,它也不只是兒童讀物。它的圖畫與文字把想說的話都說好了,接著靜靜待在原地,等候讀者在未來一趟又一趟地回返,攜帶著在外獲得的幸福與榮寵,挫敗與傷疤,一次又一次聽出嶄新的言外之意。
日前回到老家,我又重讀了一次《田鼠阿佛》,這一次,我發現這本繪本也許另有一層寓意。作為創作者的阿佛,為田鼠同伴帶來陽光與顏色與詩,如同神啓,然而這份啓迪到底奠基於大家的生活經驗。是因為田鼠們在腳踏實地工作的時間裡,感受了陽光,目睹了顏色,阿佛的敘述才能誘引大家的豐富的想像。是田鼠們自己積累的生命本身賦予牠們領悟藝術的能力。因此,《田鼠阿佛》並非只是勉勵著創作者,也同時是勉勵著創作的接受者,它的對話範圍無遠弗屆。
我們認真且盡興地活在每個當下,方能創作,方能理解創作,於是無論是寫是畫或不寫不畫,都能因為思想而擁有片刻的自由。當然,這樣的片刻並不持久,然而在漫天大雪覆蓋一切之前,它令人撐過日常的濕與灰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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