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宋朝黃心尼師:捨身鑄大鐘

聯合報 鍾玲

教坊的首席樂伎馬瑙是全洪州最出名的弦樂大師,二十七歲那年替自己贖了身,宣稱當晚在知府官宴演出後就封弦。那晚官府大廳坐滿賓客,聆聽馬瑙彈奏琵琶和箜篌。南宋道教金丹派教主白玉蟾(1134-1229)剛好在洪州,也參加了盛宴。

洪州府城外妙住庵的住持慧真尼師,以修為高深著名。馬瑙回復自由身後,一心想跟慧真出家。她把服飾、樂器,書籍,全送給其他樂伎,然後派老僕去妙住庵求見慧真住持。妙住庵在小山腳下,地廣而清幽,一位沙彌尼帶老僕到客堂,方丈椅上坐著個子高瘦,莊嚴的老尼師,老僕還沒開口她就說:「我知道你的來意,叫她立刻來!」

沙彌尼帶老僕出庵時說:「原來是你家女主人!這三年我們老住持說過好多次:『我要收的弟子還沒有來。』」

馬瑙立刻搬進妙住庵,第二天慧真住持替她剃度,法號黃心。黃心本來個性冷靜,出家後更心如止水。當白玉蟾道長聽說馬瑙出家了,寫一首七律贈她:「如今無用繡香囊,已入空王選佛場。生鐵脊梁三事衲,冷灰心緒一爐香。庭前竹長真如翠,檻外花開般若香。萬事到頭都是夢,天傾三峽洗高唐。」白玉蟾精通的是道家,他無法描繪出佛家黃心的慈悲大願。

黃心出家第二天,慧真令她住進方丈寮,對她嚴密地訓練。八百年前的南宋,佛寺裡不像今日做早晚課,妙住庵實行道安(312-385)在《佛法憲章》制定的「常日六時行道唱時法」古制。慧真每日在佛殿帶著二十位比丘尼在佛殿中做功課,「六時」指早晨六點、近午十點、下午兩點、黃昏六點、夜晚十點、後夜兩點。她們一天六次唱時與悔過,黃心跟著大家合掌跪拜,禮十方佛,再口誦:「我釋黃心,若今世、若過去世無量劫身口意惡業罪,於十方現在佛前懺悔,願令滅除不復更作。」

做完功課,慧真帶黃心回方丈寮,為她講解佛經,還盤坐在她身旁,帶她靜坐觀想,觀想自己的業。黃心由以前自己對音律、對聲名的執念入手,觀自己的貪、癡和傲慢,它們如何導致自己人生之詭譎起伏,半年下來,黃心清除很多自己今生業障的陰霾。

接著慧真帶黃心為信眾做《大悲懺》法事。此懺由北宋知禮法師(960-1028)編寫,採用唐朝釋伽梵達磨譯的《大悲心陀羅尼經》,加入《法華三昧懺儀》的儀軌。慧真在洪州舉行《大悲懺》法會已經三十年了,非常靈驗,常有信眾來還願,他們說:「母親在我夢中的面容,不再悲痛,她平靜了!」「我父親託夢說他不再受火刑,可以投胎了!」

這次慧真住持在庵中的法堂做《大悲懺》法會,兩百多信眾與會,慧真盤坐台上主法,她前面盤坐三位弟子,最資淺的黃心居然坐三人中央位置。四位尼師法相莊嚴的誦經,慧真進入深度入定,融入觀音菩薩的慈悲力,跟那些無形的悲苦亡魂說法,同時她也進入三個弟子的意識,守住她們的意念。當她們四人帶領大眾誦讀到:「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我若向修羅,惡心自調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慧真感受到黃心整個心迸發光芒,這個徒弟準備好了!

這是黃心第一次做法事,她的感應特別強。唱誦《大悲懺》前,尼庵的鐘鼓齊鳴,她對樂器自然很敏感,鐘聲噹噹飄向四方,許多透明的哀愁形體聚集而來,她知道都是餓鬼道的,也感受到鐘聲飄得更遠,悠悠揚揚去到那充塞折磨和痛苦的地獄界,當她誦到:「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黑暗和騷亂頓消,她如夢甦醒,內心充滿前所未有的慈悲,以前她多麼矇蔽,不知道那麼多眾生需要救助!她體驗到,只有佛寺鐘聲能穿透幽冥,在地獄界揚起。《沙彌律儀要略》中梁武帝(464-549)問寶誌(418-514)禪師:「如何停止地獄眾生的痛苦?」寶誌答:「只有聽見鐘聲,他們的苦才會暫時停止。」

三個月後慧真派黃心去吉州佛寺的戒壇受具足戒。她正式成為比丘尼回來,慧真就把衣缽傳給她,第二天八十歲的慧真盤坐圓寂。黃心繼任住持,帶著庵內二十名比丘尼每天勤做「常日六時行道唱時」,其他時間獨自潛修內觀。五年後她開始主持《大悲懺》法會,靈驗如同她師父。做了幾次後,參加的信徒如此之多,黃心決定改在前院露天搭台舉行法會。追隨黃心學佛的女眾蜂擁而至,妙住庵加建可容一百人的寮房。

過了二十年,妙住庵已經擴大到寮房可容三百出家人的大寺院。黃心住持發了大願,要鑄造一口四萬斤(約兩噸)重的大銅鐘,希望這鐘能每日響起,直入最深層的地獄,減輕億萬地獄眾的痛苦。信眾很快完成集資,黃心交洪州的鑄銅場鑄造大鐘,在冶銅爐中熔化銅、錫等礦為汁,但是倒汁入巨鐘模具時,潰不成形,倒汁八次都失敗。黃心懺悔自己願力不足,不能感動龍天護法,於是決定捨身入冶銅爐,至於度人,她決定來世再為出家人。第九次鑄鐘時,她跳入爐火中,大鐘真的鑄成了。

當我讀到《續比丘尼傳》卷二「宋南昌妙住庵尼黃心傳」時,覺得黃心為鑄鐘捨身,太不理性了!她留在人間繼續度人,一樣功德無量,為什麼一定要活生生燒死自己,以救度地獄眾呢?也許她發的是大悲願,發誓拔除最深重的痛苦。我能肯定,她一定讀過春秋時代莫邪投身爐火鑄劍傳說,受到影響。台灣的鑄劍師郭常喜說:「人體的骨頭中有磷和鈣,能升高爐火的溫度,能去除鐵中的雜質。」鑄銅也是如此嗎?

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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