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曉煒/捨‧不得

聯合報 衷曉煒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句名言,最常被人用來引證:偉大的事物,其來必有遠因,其成必費時日。

但其實這句話也隱含另一重意義:成住壞空,循環迴向,都需要相當時間。羅馬,也不是一天垮得掉的。吉朋在《羅馬帝國衰亡史》裡點評得很好:

「羅馬的衰退,是一個空前偉大文明所必定到達的、極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結果……因此,隨著時代與情勢的變化,支撐這棟巨大人工建築的各個部分開始動搖,雄偉的建築最後被自己的重量壓垮。羅馬的滅亡,起因就是如此單純,而且不可避免。所以,與其問羅馬為何滅亡,不如問羅馬為何能存續這樣長的時間。」

就像品盡世味的騷人,當我發現自己開始更喜愛傍晚的斜陽,黎明時的殘月,若隱若現的星光,這些「不那麼耀眼的光芒」的時候,也就到了「戒之在得」的人生馬拉松折返點。

「得」既不競,就該「捨」。

我一向自詡無欲則剛,從沒想過在「捨」的當兒,「捨得」這種不役於物的修養,會是如此難以達到的境界。

從卜居近十年的獅城搬回台灣,感覺比想像中的困難許多。大小瑣事,內外安排,報關交稅,訂票跳腳,這些喬遷必有的苦樂也就罷了。只是,看著跟了自己這麼多年──許多還是當初遠渡重洋搬來的傢什,一件一件,有的送,有的賣,有的丟,消失在「它們本來應該在的地方」,那滋味咂來還是紛紛紜紜,酸楚雜陳。

想到「萬物有靈」這句話。這靈,不是魂魄魅魈,而是自我──附在物件上面的,除了手澤,還有更多已逝的我的歲月追憶。大師的教誨,名家的箴言,至人的灑脫,都教導我們:早晚總得摒棄身外長物,回到原初那一無所有的狀態。但小子修行未到,火候未純,搬家搬到竟然有了點「我的世界正在收縮塌陷」的末世感。

《西線無戰事》裡就有一段砲火下的「漸進式崩塌消滅」。厭戰的大兵們在前線撈到了一個「肥缺」──一座被砲火猛烈轟擊後已荒廢的村落;重點是,村中還有座藏有豐富補給品的糧倉。大喜過望的老兵們選了一座有加固水泥的地下室當掩體,便開始了末世的狂歡:

「我們這下子可以大展鴻圖了。這天賜良機不只讓我們可到處走動,還可以讓心靈得到解脫。這場仗打得昏天暗地,許久以來,我們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機會都沒有。唯有在戰況不太激烈時,才有可能讓我們多愁善感一番。畢竟,我們也非得實事求是不可……我們會做些無聊的荒唐事,非得如此不可,我們就是藉此使自己再度振作起來。我們就這麼很積極地塑造一個夢幻國度──當然,醉臥沙場君莫笑,就是可以大吃大睡的夢幻國度。」

於是他們先到未燬的民房內找來些床墊,鋪在掩體的地上,又找來毛毯及絨毛被,都是些柔軟高級的奢侈品──「上頭還有天藍色的絲綢及鑲邊的床單……即使是阿兵哥的屁股,也會樂於坐在軟墊上」。

住的地方搞定,這下子可以好好打牙祭了!他們搜刮了一些新鮮食材,甚至還有……兩頭小豬!盛宴的主菜是「馬鈴薯蛋糕配烤乳豬……阿卡負責烤乳豬、胡蘿蔔、豌豆及花椰菜。我負責煎餅,一次煎四個。過了十分鐘,我已能駕輕就熟地將煎鍋往上抖,讓已煎熟的餅在空中翻面,然後落下來時再用鍋子接個正著。乳豬是整隻烤的。我們站在它們面前時,虔敬肅穆,有如站在聖壇前一般。」

但好事總是多磨。敵人的觀測氣球偵測到煙囪冒出的煙,砲彈也開始朝他們猛轟,但一點也無妨阿兵哥們的盛宴!不但食物豐盛,還有「軍官級咖啡、軍官級的雪茄、干邑白蘭地與蘭姆酒」。但樂極必然生悲:「我們吃得太過油膩,乳豬又容易使胃腸不適。眾弟兄們整晚抱著肚子在掩體進進出出個沒完。有兩、三個弟兄整晚都拉下褲子蹲坐在掩體外,邊拉邊暗自罵個不停。我自己就出去拉了九回。」

狂歡進行的當下,毀滅也在同步:「著火的房屋在夜色中看來像火把一般。砲彈從頭頂隆隆飛過,然後墜下爆裂……儘管碎彈片紛飛,補給車駕駛仍蜂擁而至,大肆搶運麵包。我們讓他們隨心所欲的搬運……反正又有什麼關係──過一會兒都要被炸成粉碎了。」

「我們就這麼大吃大喝及四處閒晃了大約兩星期。沒有人來干擾我們。在砲火轟炸下,這座村落逐漸消失,我們則快活似神仙。只要這座糧倉還在,我們便可以無憂無慮,我們只想留在這裡直到戰爭結束,不再奢求其他。」

在人生的各階段戰場,大多數的時候,我們不也嘴裡高舉著理想,但心中「只想無憂無慮,留在這裡直到戰爭結束,不再奢求其他」?

讀了不少歷史,看多了「太行如礪,黃河如帶,等是塵埃」,好像應當對所謂盛衰啟弊,無動於衷了才是。

但,難道事物一旦到達成功的高點,之後便注定要衰頹陵夷,跟人事的更迭,個體的努力,英雄的勇氣,無私的犧牲,一點關係都沒有?所有那些我們奮不顧身、生死以之,以為可大可久,澤被千古的苦功,到頭來都可能只是一場場人生舞台的表演──有時還沒什麼觀眾,鼓樂奏響,打躬過場之後便了無痕跡,終究無法違背那事先命定的結局?

而不甘心空空來這世上白走一遭的我們,就算看到了那個不可逆的終點,我們還應該勉強自己,要開心正向,樂觀豁達,明明心緒洶湧也要裝著波瀾不驚古井無波地「知其不可而為之」嗎?

捨不掉的,是那一點「我還可以勉強自己一點」的執著。

墨翟卻教我們不能勉強。一次幾個弟子對老師說,另一個思想家告子能行仁義之事。他不以為然:「不一定啊。告子施行仁義,如同人踮起腳尖使身體增長,躺臥下來使面積增大一樣,這是暫時性的矯飾,不可長久的呀。」

是啊,「跂以為長,偃以為廣」,是沒辦法長久的哩。想假裝灑脫無欲,強學寵辱不驚,是勉強不來的哩。

那麼,除了像抱石沉江的屈原般掩面「長太息以掩涕兮」,像鮒困枯轍的莊周般嗟嘆「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像栖栖皇皇的孔丘般哀鳴「甚矣!吾衰也」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幸好還有騎牛逍遙的老聃。他老人家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如果「夠老」──夠懂老子的道理,那麼在古道西風,夕陽漸沉的時節,對「資產沒了,朋友散了,愛情淡了,孩子飛了」應該釋然,這些,毋寧都只是應該要到來的人生「捨」的「正常程序」而已。

與其像辛棄疾「寂寞,家山何在;傷心,冷落黃昏」般唉聲嘆氣,李後主的〈清平樂·別來春半〉「捨」的境界更高。詞的前半闋敘寫拂不盡理還亂的離愁,「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後半闋的四句,層次感卻更加清冽分明:「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品盡人世滄桑的作者敘寫著:別來無見,雁來無信,路遙無夢。三「無」之後,只剩離恨恰如原上春草,無論枯榮蕭茂,都蔓蔓孳孳地狂長。只是,人都要滅了,還要依依不捨,回頭看顧道旁的雜草幹嘛?

都說「功名幾滅性,忠孝大勞生」,所以許多人修道返拙,抱樸納氣以養生;但「念佛之人滿即報以極樂,參禪之人滿即報以淨土,修善之人滿即報以天堂,作業之人滿即報以地獄」(李贄語),三皈五戒,呪念冥思,千方百計,力竭汗湍,捨了酒色財氣、葷腥貪嗔,但一心執念癡想,要汲汲得證擺脫六道輪迴的菩提,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陷溺,另一種捨不得?

捨了,還要不得,才是真自由啊。

當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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