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凱/第一人(下)

聯合報 黃崇凱

尼爾直到進行最後一次心臟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神智都很清明。他以為術後待在醫院休息幾天,就能去打高爾夫球了。他再也沒能健康出院。彌留之際,尼爾感覺像是少年時期常作的那個夢,整個人飄浮在半空中。也或者,像人在外太空時的失重狀態,眼前一切事物都在飄浮。灑落的水滴、原子筆、記事板、墨鏡、底片、牙刷、單筒望遠鏡、萊特兄弟飛機的碎片、黃金橄欖枝、兄弟會徽章。好多好多臉。好多好多碎紙片。好多好多聲音。

驀地,尼爾彷彿當年報名參加太空人遴選接受測試,被丟進漆黑房間,剝奪所有感官來源,沒有聲響、光線、氣味。他想,難道還要像那時重複唱一首歌來計算時間?他想起許多次旅行。也許想起了那一次的勞軍巡演,他們八十多個人的團隊從德國、義大利、土耳其、越南,然後到了台灣。他跟鮑勃深夜抵達台中,住進一家名字正好叫作阿波羅的旅館。他應付熱情的旅館服務人員直到凌晨兩點才得以休息。

早上起床,房間地上出現一封英文信。他原本不以為意,讀到雷德福司令拜訪將軍不果的報導、將軍在十多年前被迫去職的報導,以及將軍曾在緬甸打仗的報導,開始有些迷惑。信件還說,離開旅館後,會有人帶他去見將軍。

那也不是他唯一遇過的怪事。他記得當年執行登月任務,飛往月球途中,指揮艙窗外出現不明發光體。他們推測那東西不是任何已知星體,而且只離阿波羅十一號大概一百英哩。他們確定它有某種特定形態。他們也確定不能跟休士頓通聯談起這件事。

所有細瑣的記憶碎片逐漸遠離、縮小,變成球狀環繞的景致,變成巨大弧線,變成一個完整的球體。這時他感覺球體非常渺小、鮮豔,幽靜,寧謐,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尼爾開始望見那片壯闊的荒涼坑洞,也眺望遠方那顆漸漸變小的藍色彈珠。

尼爾完成登月任務後的三十年間,只要有人請求簽名,他大多盡力而為。差不多到他再婚之後,他決定不再那麼做。但他已是世上簽名最多次的人。如今網路上到處有人兜售他的簽名,大概九成以上是仿冒品。

直到馬面的晚年,每當看到舊筆記本上的阿姆斯壯簽名,他就無比惋惜,再也沒機會知道阿姆斯壯對那部科幻電影的評價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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