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威寧/失眠

聯合報 田威寧
失眠。(圖/阿力金吉兒)

因整修家中浴廁而在一間套房暫且棲身。房間位於店家的三樓,必須進入店家才能上樓梯,因此只租給認識的人。上個房客搬走了,但租約尚未到期。透過朋友的引薦,三天內便獲得難得的短租機會,於歲末搬入付最後一個月的房租,對原房客也算是一個小小禮物。所謂的皆大歡喜,這大概算上一個。

照片顯示套房只有一張雙人床墊與附蓮蓬頭的廁所,因此我將床單、最薄的被子、A4紙尺寸的薄枕頭、幾件衣服與一雙拖鞋塞入最大的背包內,就準備搬進那間套房了。搬家經驗豐富的我自認打包老練而爽快,我總是背包一背,就可切換生活的片場,任憑命運的導演隨時喊打板,再隨時喊卡,即使無來由地臨時收工且不發便當,也毋須任何理由。背包一背起,咫尺天涯我都去得;背包一打開,便可立地成佛。不認床不認枕頭不認毛巾不認馬桶,也鮮少失眠。

即便是這樣精簡的行李,在旋轉鐵梯拾階而上時,仍感到侷促,我突然想起父親曾在內江街開設的小吃店也有如此狹窄的鐵梯,只不過內江街的那座DIY鐵梯是極陡地直直地通往二樓,寬度僅容一人通過。我十三歲那年跟著父親躲地下錢莊而藏身的貨櫃屋,也有一座戶外鐵梯,那不到半層樓高的鐵梯比我臨時賃居處的鐵梯寬一些。我發現自己走鐵梯的記憶都是儲存在皮膚,是那樣的潮濕,悶熱,也有冷到出現刺痛感的。

一開門,過往的鐵梯畫面由外往內於輻射狀集中處瞬間縮成一點,再隨著極濃的狗味沖天炮般射入鼻腔直闖肺部原地炸裂。我愣住。朋友身旁的屋主解釋:「上一個房客是男的,養了一隻大狗。」我很難想像約莫兩張雙人床大小的房間如何養一隻大狗,更難想像明明已空了一陣子,狗濃重的體味卻仍霸道地占領了整個空間。想著即將要浸泡在這池氣味中整整一個月,背包頓時重了五十倍。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接過鑰匙。

在十一月突然變冷的那晚搬進去,刻意在辦公室加班到大門要被設定保全的最後一刻才拖著步伐出發。再次踏上那座狹窄的旋轉鐵梯,腦海並未跳出任何過往的畫面,那樣的時刻只能瞻前而絲毫顧不了後。我明白和鐵梯有關的記憶已不只儲存在皮膚了。房間在三樓,右腳踏完,再踏出左腳,一步走完,再走一步。畢竟還是來到三樓了。我發現自己在樓梯間深呼吸幾次,我在參加大型考試時習慣先深呼吸幾次才翻開試卷。一向怕冷的我當晚毅然決然地打開床邊的也是房間唯一一面大窗戶,連窗簾都完全束起,供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生平第一次如此期待寒風灌滿冬日的房間。我相信穿著外套和襪子睡是正確且必要的。

因工作性質需要每天早起,周間我儘量在十一點至十一點半就寢。在小套房度過的第一夜,我感到神經如小提琴旋得太緊的E絃,隨時都可能噹的一聲斷開。十一點就躺在床上,將外套拉鍊拉到最頂,薄被蓋嚴。窗外有植物園門口的燈光,也有路燈的亮光,花草樹木應該都休息了吧……花在夜晚也會散發香氣嗎?草也會透著泥土的氣息嗎?那些氣息有機會飄到馬路的另一邊嗎?還是因為已經十一月了,不會再有花氣薰人的美事?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眷村老家曾被院子的桂花香到打噴嚏,我就躺在植物園對面,植物園有桂花嗎?有哪種品種的桂花是十一月仍開花的嗎?我翻過來又翻過去,再翻過來,再翻過去。夜的大幕低低地垂著,被風吹得一掀一掀。最後一次拿出手機看時間,已凌晨三點多,睡意的沙子在眼皮一鏟一鏟地堆疊,我需要那些沙子。大腦彷彿泡著水般脹著,成為一組函數,任憑輸入任何思緒都被輸出成一個個刪節號,一個個小點是一顆顆氣味的象形,黑色的,可鑽入任何地方的,可黏附在任何地方的,一碰觸到人的體溫就會裂開的。我沒有見過那隻狗,但牠的皮膚彷彿貼著我的皮膚,牠的嘴巴啣著我的頭、牠的毛將我裹起,牠的肉墊摀住我的上唇,肉墊旁沾到排泄物的毛抵著我的鼻孔。

房間非常潮濕,狗的體味仿若一張細密的漁網,剛卸下滿載的漁獲,以我的身體為支架,曬在整張雙人床上。我即使小心翼翼地不碰觸到網子,卻仍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我的每一寸肌膚,再精準地滑入我的鼻腔我的耳道我的腦部我的肺部。房間鄰著馬路,床墊的左側貼著窗,我感覺另三面的白牆與木地板還有束著的窗簾出現三萬六千五百零一條縫隙,縫隙分分秒秒都擴開成一張張嘴巴,一口口呼出的是連連綿綿潮潮濕濕悶悶厚厚的用過的保鮮膜,每呼一口就把我在那氣味中又裹住一層。我明明是從小就喜歡狗且家中一直有養狗的人,卻仍被房間無止盡滲出的氣味澈底擊潰。我可以輕易地閉上眼睛,但無法不呼吸,我感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唯一能做的事是虔誠地許願:我希望自己能聞不到任何氣味。我一直是個心想事成的幸運兒,這次應該也不會是例外吧。而且,再不睡著天就要亮了,而平常我七點四十就會出現在辦公室。

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即使額頭與臉頰似乎燙燙的,喉嚨隱隱作痛,卻衷心感謝鼻水大軍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當鼻水在鼻腔愈積愈滿,便意味著防禦工程愈趨完固。我應該還是睡著了,我終究還是睡著了。我的腦被無數小黑點撐大了,仍被更多小黑點層層密密嚴嚴地裹住,而失去造夢的能力,但我看見鼻水大軍黏合了一座碉堡,僅容得下我的碉堡,於是我側著身子枕著右手臂,安安靜靜地在濕濕黏黏稠稠的碉堡裡蜷著。

照進的陽光帶來了超越錶面指針的真正的新的一天——我聞不到任何氣味了。我仍舊在七點四十進入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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