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一座詩的島嶼(下)——2023臺灣詩選序
林婉瑜〈高空發生的事〉可說是這一年度詩壇高空發生的奇事。一個有創意(有詩)的構想,也許執行方式可再斟酌、溝通,無論如何航空公司內部的問題,卻把詩的作者無端攪進爭議之中,詩人真難為。「世界是一幅卷軸/半開,半掩」,詩人請繼續前進吧,把這幅卷軸再推開一些,以詩。
來到歲末,林彧〈歲末〉(外一首)清醒數算著:山,窮,水,盡,以寫詩灌醉自己。詩人除了幽幽自嘲,仍「預約了一些期盼,請宅配明天到我家。」,原來,林彧網購的是自己的處男詩集《夢要去旅行》的首版與再版,「至少感覺贖回了一點青春。」
春天不妨來〈菩堤寺〉鍛鍊禪心。蔡忠修的〈菩堤寺〉,「有落葉就有芽尖」,是殘念,還是宣言?禪房有禪落入心田,春天游出人間,菩薩醒著,菩堤寺的菩提也醒著。
廖咸浩〈入藏:浴佛節記事〉,細寫進入浴佛儀式的窄門,乃至回返塵市備極艱難的過程,但是啊,耳邊響起稚子微弱的音聲:「你要一直走,一直走」,「唯需問道於盲、或稚子/始得穿越一切恐懼/回到世間」。一字一句讀完,但覺把肉身浣洗一遭。
沿著時間的航線
動盪的時代,誕生壯麗的歌。
2022年底,世界猶在新冠疫情的恐懼中,中國反對清零政策的白紙運動,從學院向全國蔓延開來,舉起白紙,也象徵著對言論受限的抗議。肅殺蔓延,有人舉白紙淹沒了街角,白靈〈最壯麗的紙〉,憑弔屈原:「如果沒有冷透兩千年的離騷/穿透天下所有的紙/誰更能比你 有/最壯麗的死?」
劉曉頤〈我曾死過一分鐘〉,「只要世界可以和平一分鐘/硝煙暫止,全世界的坦克都壞了引擎/彗星拖曳著線條像/永恆的減法」,為了保護這一分鐘,願意死去,在草塚裡,切下一小片時代摟著去死。
賴文誠〈沿著時間的航線〉,穿越砲聲,在勳章、舊皮箱、砲彈箱、米缸、眷補證、受潮的黑白照裡,引領我們回顧早已凋零的海軍,和他們流離顛沛海浪翻湧的烽火歲月……讀來熱淚盈眶,海軍眷村,我出生成長的家。
行旅天涯的詩人林禹瑄有詩〈他說下星期一起到基希涅夫〉。如何區分恐懼和希望的形狀?有人對她說,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一起到基希涅夫,「找到一扇最貧瘠的窗/重新成為有信仰的人」;遠方有地面正在下陷,另一個遠方有人照常在死,「但是一切不過是順序」,因為最壞的命運不過是,「他說。我們。到基希涅夫」……
田煥均〈海街日記〉,瞭望海風雕塑的地貌,抗風,耐旱,貧瘠困頓的生活;詩裡有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也有生生不息的盼望。充滿韌性,經得起時間磨損的海,「沙灘上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浪花/又重新活了起來」。
鄭琬融〈柔軟源自於何處〉直面人性的殘酷,「再多說一點吧,你說你是怎麼發現那頭鹿?怎麼/能忍受他死前炯炯的目光?在僵直的生命前嚴肅、莊重/鋸下那高達兩尺的頭顱,掛在牆面上」,一片柔軟的花瓣在顫抖……
陳家朗的〈公廈靈柩〉把目光朝向陌生孤獨的亡者,曖昧的描繪,表露現實的苦澀,倒下的盆栽,滿室的蒼蠅老鼠,發霉的牆角,持續滴落牆壁的滲水……讀來怵目驚心。
隱匿〈在九槍之中〉,回應蔡崇隆導演的紀錄片《九槍》,此片紀錄越南籍阮國非(阿非)等移工的故事。一連串的詰問,默默與紀錄片中的人物對話,最後是與詩人自己的對話:「彷彿那時你同時/是刀與肉/是扣下扳機的手指/也是躺在血泊中的人/與他們的母親」,以顫抖的聲音。
陳義芝〈如果你住加薩〉則是一連串最沉痛的假設。空襲是日常的鬧鐘,殺戮是無助的抵抗,鳥影會被彈擊,雲影也會被槍殺,醫院被摧毀,病患蓋上了白布,瓦礫在傷口,砲火在逃亡者腳下,「此刻,你還懷疑為何有哈瑪斯嗎」?詩,可以怨嗎?困居六百八十一公里的高牆鐵絲網,誰曰不可?
鍾喬〈一個劇作家〉,是一首詩人寫給「劇作家」身分的詩,「風雪事件如何發生/又如何覆蓋整座城市/將形成怎樣的影響/這是寓言帶來的轉折/就如戰爭為何發生/遠比譴責戰爭 重要」,劇作家在石礫布滿的曲徑中,冒著土石流災難前行,「這是懸念交代給惑問/不曾停歇的約定」。
而我們仍要在惘惘的恐懼中〈感謝寧靜〉,聆聽陳育虹獨特的中低音朗讀:「感謝早晨/感謝鳥,鳥巢/安穩,感謝草還綠/天空還藍,感謝太陽刷亮每一扇窗戶……感謝寧靜」!
浪花捲走你的身體
詩是抒情,詩是生活,詩是隱喻,詩是回憶,詩是憂懷,詩更是傷逝追悼的載體。
須文蔚〈你不再說文解字〉,寫給文字學教授許學仁,國語辭典是一座豐饒的島嶼,你細細耕作每一方漢字,「望著你不再說文解字的教室/想起還有那麼多等待你註釋的文字/從此只能孤寂蔓生到天涯」……
吳鈞堯的〈潮汐〉,「你尋我早有地址/莫要吝嗇心疼/你,是我與人間的對抗//怎能不再給我海/垂眼簾,形成潮汐」,思念誰,祈求漲潮務必淹沒我?詩人在臉書上加一按語:「寫給母親……」
李長青〈浪花捲走你的身體〉送別早逝的小說家張經宏。「我們的友誼就像案上沖泡的壺水,也像這個世界,涼微有時,燙亦有之」,思之憮然。
潘家欣〈月光白〉則獻與以《辛酸六十年》細說生平的政治受難者、前輩作家鐘逸人。「有一隻野禽,細細呼喊/更多羽翼襲來/喚來的月色都承載/織造的可能性……」
毛玉配慮的〈躲貓貓〉是一首預寫的,未來的悼詞,「從我們跟你第一次相遇那一刻起/我們就在未來等待跟你告別」,「這就是我注定要在未來/再也不會有你出沒的空屋裡/為你寫的一首悼詩/但這首詩不會有你/但這首詩每一個字/都是你和愛的同義詞」,這是每一位貓奴都須注射的心理疫苗,副作用強大,後遺症漫長……
活在一個比喻的世界
輯名「活在一個比喻的世界」來自范家駿的詩。從無法過冬的事物圍著即將結冰的湖面,明信片、行李箱、平交道……所有的隱喻,如雨落下,如鳥落在樹上,啊,一直都是這樣:悲傷總會有自己的節奏。
關於謝旭昇〈雨天的定義〉,我一無所知。關於無限可能的未來上方,關於未來,雨天所重複述說的不可重複之事,我一無所知。但我仍反覆念誦:雨天,我一無所知/經過的烏雲不停被屋角割破,有東西/掉落,沒有東西留下……彷彿念咒。
讓我莞爾一笑的詩是文壇消息的〈徵文辦法〉。風也可以參加的徵文,雨也可以寫的現代詩,雲多得是「台北經驗」。我也想得首獎,獎賞是可以好好聽風吹樹,收集嶄新的落葉。
張瀚翔〈儀式的動物〉,我可以讀成一則失戀史嗎?關鍵字是「門」與「牆」。曾經在城口敲門、跳舞、發傳單,在營火裡撒下換季的羽毛。「你」為我披上萬物的名字,比如大卷尾,那離群的鳥,最後垂直下墜(有些門一闔上就變成了牆)。又或者,「你」是更高階的存在,是火,是光,而人,人只是祈雨的動物……有些門一闔上就變成了牆!
陳怡芬〈幻聽〉者的徵象描述,聽見一隻獨角獸在夜裡,鑽入逼仄的耳道,探穿地心最黏稠的夢境。詩人走在聽覺的獵場,被諸多荒野而文明的聲響圍捕,渴望安靜。
讀崔舜華的〈譫妄歌〉,你將撞見一時代的瘋狂。一把刀,沿著那尖銳剖開無家者的胸膛,無路可去,無法可想,無愛可循,無血可殤……沒有心的人啊如今你認識嗎──
有時我們也像鹿鳴的〈抹醬〉,取悅每一個愛過的人,卻受困於一只密封的玻璃罐,感覺自己正一點一點被消耗,成為被掏空的容器。即便有一天蓋子沒有旋緊,你仍躲在罐子裡不肯出來。
楊佳嫻的〈造人〉是回應AI時代嗎?午餐、推薦信、想像的沙灘,屏蔽想屏蔽的,看想要看的,不再擔心噩夢,這世界已不需要任何討人厭的先知。自己就是先知,啊,誰,是誰的先知?
把李蘋芬的〈熱天小事〉當成筆記小說,夏日的這一隻鬼,想起熱帶,想起曾有人執意往他的心間探勘,掌心喚起一樁流年的寓言……鬼坐下來,看大廈的冷氣漏水,熱天讓人都慵懶。
詩是一個比喻的世界,抹醬、AI、夏日的鬼,都是我們這時代的詩。
詩是一個比喻的世界。陳柏煜對世事的比喻〈瀑布〉般傾瀉而下。他不告訴你瀑布到底是什麼樣子。坐上遊樂園的水道飛車,是緊抓握桿還是高舉雙手?在桌面的水成為漬的前一刻,一切皆有可能。
假如你跟隨蘇紹連〈車在一個小城鎮迴繞〉,請忍住悲傷,靜靜巡視街道上的人,天上的雲,茫然的士兵,跟隨他繼續尋找,迴繞復迴繞,「是的,我不能對一個人的未來失約」,你無須問詩人:你找的是誰?如果你知道了,也無須說出口。
詩人的沉思,有人遊走生命的遊樂園,有人在記憶與想像的城鎮迴繞,而羅智成,預先書寫了「下一本詩集」。
「我渴望書寫的當下/目擊下本書的發生/目擊文字尚未知曉的預言/先於作者的意圖現身」,「預言」是帶著法力的宣示,「下一本詩集」卻是弔詭的修辭,充滿劇場氛圍的《預言又止》,延續詩人對文明、閱讀與人性的思索,這樣的展演令人驚奇,這樣的預言卻又令人沉重,悲傷:
千噚深的海底
漆黑的大氣壓力
正要擠兌出
一艘沉船最終的告白
我猶憋住最後一口氣
用文字的聲吶去定位
一隻螢光水母的囈語
我終能清醒地潛入
最黏稠的語言底層
從容進出自己
和別人的夢境
去竊取最初的
真相與謊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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