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宋文郁/發光與熄燈的間歇練習
第一道光:
摩羯女子
● 亞妮
記得讀文郁的《禮物》時,幾次讀到關於「生日」的段落,那些生的紀念日裡頭,有些溫度微涼,有些很暖,就這樣被留在心中。卻沒想到其實妳和我同是摩羯,因此巧合,過往讀到的書寫被續寫上了日期,像被標明了來處與成分,更像是一種生日禮物與宇宙電波。星座當然是一種光,可星辰也有明暗不同,身為摩羯座的我必須坦承,在大多數的分析與投票中,它絕不是最被光芒青睞的那個。我總能記得最早開始認識星座故事時,每每讀到談摩羯的書籍與文章,對於最常看到的沉默認真、忍耐勤奮等等字眼,感到不滿意。那種不滿,經過時間的辨識,才理解到並不完全出於被誤解,更是因為不想被扁平標籤。標籤實在太輕易了,有些抵達,並不能只關注終點,重點更在起點與路上,比如我喜歡卡其色,因為它總被人說成老氣,喜歡一切相對弱勢與無聊、艱難的選擇,就像我總認為所謂的一個星座、一個人性格中的「沉悶」,更來自於他的不輕易妥協與捨得之勇。這似乎是一條哲學之道,也可能只是因為不得不走上一條熄燈小徑,因此注視到了微螢光線,來自灰塵與安靜之中。這是星座與標籤教會我的一種光影之美,就像我曾經採訪過當代的攝影大師李屏賓,他告訴我,打光的重點不在開燈,而是關燈。越暗的地方,或許我(們)才真的越亮?
● 文郁
其實當時想到這個小子題是因為上次見面時亞妮聽到我是摩羯座,很開心地喊:你也是摩羯!之後我才注意到亞妮的許多作者介紹也都有附上「摩羯座」,看到的時候會心一笑,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對亞妮提到的「扁平標籤」很有同感,小時候篤信星座,班上同學傳閱星座書時,每次讀到關於摩羯座「勤奮、忍耐、努力」這些字眼,我也會下意識有點失望,覺得這些特質和其他星座相比好像顯得平淡樸實許多,在各種排行榜上也不怎麼亮眼(連ETtoday的「渣男渣女排行」也很少出現摩羯座),總覺得這種樸實無華的星座好像就是自己的化身,總是卡在不上不下的位子,有點黯淡、並不特別亮眼。所以青少年時期有段時間不太喜歡說自己的星座,改為相信占卜或塔羅(好奇怪的轉折)。不過長大以後才慢慢察覺,原來在暗中可以恆定發光也是一項重要的特質,或許就像是亞妮提到的「捨得之勇」,或是李屏賓大師說的「打光的重點在於關燈」,與其說是我開始接受自己是摩羯座,好像更像是我在成長路上的「熄燈小徑」遇到了許多敬佩的人後,終於開始接受自己其實不用一直發光,就這樣在幽暗小徑暗暗的、緩緩地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也很好。
第二道光:
一個人的演唱會
● 亞妮
我認為人類學習發光,以及看別人發光的最好場合,有一解應該是「演唱會」。(感謝)它終究不是KTV,任你如何高聲唱出歌詞,都只會吵到前後左右的人,而不會被真正「收音」,這或許是人生熄燈小徑的一種練習場。所有的神祕學,其實都是一種錨定,核對座標,可以接受時,再剪票入場。如同文郁曾和我短短提及的,我們都曾一個人聽演唱會,不知道妳是否享受?如我曾在從前作品裡頭所寫,「一個人」或許是那場演唱會的最佳解,飛行的頭等艙一般,可以閃著淚光、可以和音,更可以無聲收納。這幾年流行過的「無光晚餐」,其實也有點像是一種訓練,試著把光暗下,才能把感官跟故事都還給自己。
●文郁
我第一次自己去聽演唱會印象中是在高中,那天學校園遊會一結束我就從桃園搭上火車、到台北聽某場專場(現在還記得是辦在林森北路的「濕地」)。亞妮這樣一問,我才想到當時其實可能是徬徨大於享受,當下不停東張西望,心裡覺得我這樣一個背包裡還放著學測模擬考考卷的高中生,混在台下二十幾歲的青年裡面實在格格不入,很像走錯地方,過程中其他聽眾跟著和聲,或是隨著音樂自在搖擺,我也只能有樣學樣地笨拙模仿,結束之後大家在會場外寒暄,我便自己搭上捷運、火車,搖搖晃晃地回到桃園。我後來回想那次聽演唱會的經驗,時常聯想到《青春電幻物語》裡面男主角去聽莉莉周演唱會、後來票被星野丟掉,只能孤獨站在場外的畫面,總覺得那種孤獨就是我在青春期對演唱會的印象。後來上了大學,認識許多朋友、一起去聽了幾場不同的專場和演唱會之後,慢慢不再覺得演唱會可怕,也看到其他自己去聽演唱會的人用自己的方式沉浸在當下,才開始體會到「一個人」聽演唱會的樂趣、學會享受那些置身在暗中、一切感官只屬於自己的時刻。就像亞妮說的,錨定、核對座標,最後剪票入場,或許演唱會真的是成人路上的漫長練習。
第三道光:
跨越與無法跨越的
● 文郁
先前讀到亞妮為offbook寫的文章(〈紀念與創作、悼亡或者梳理……好好呼吸才重要〉),對裡面提到的生理狀態,或是火葬場、寶塔,或是朗誦佛經等景象都深感觸動,也想起我在童年時經歷家人離世,才初次意識到死亡原來是一段非常漫長的、看不見盡頭的「時期」。後來讀到吉本芭娜娜《白河夜船》寫經歷親人死亡的女大生,也覺得她將那段時期描繪得十分精準:「我們的這一年真是很不可思議呢。在人生的長流中,只有這段歲月,不管空間也好,速度也好,都和其他的日子明顯有別;它彷彿被密封了起來,顯得好安靜。將來回頭看的時候,一定會看到這一段具有獨立外型而且泛著特別顏色的光。」
身處在那段時期的時候總覺得好像看不見盡頭,很難知道什麼時候度過。最近不太想再寫關於親人離世的記憶,有部分可能也是因為不想隨意觸碰、改變那段時間的色澤。
前陣子和朋友在排隊買午餐的時候閒聊,突然發現我們的家人都葬在台中七福金寶塔(也是很微妙的午餐話題),回家和媽媽聊起這件事,媽媽開玩笑說那我們兩家的親人可能早就已經在那裡認識了,說不定還會一起驕傲地、遠遠看著我們的近況。那時心想,原來是可以這樣談起的──可以在天氣很好的午後、排隊買午餐的空檔,聊起家人葬在哪裡。
直到那時候才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成功穿越死亡的時期了。就像亞妮在文章裡寫到的,好像終於可以好好呼吸了。
不知道亞妮是否也曾有過突然驚覺自己已經「呼吸無礙」的瞬間?
● 亞妮
我總是不太能確定在文章中處理死亡、告別的極限,或是說透過書寫才更確定一切皆有極限,那是寫作與儀式無法跨越的禁區,那或許就是禁止跨越的、生者與亡者的時區。自文郁讀到那篇去年末寫父親病亡的文章,至今,或許在妳的說法中,我仍然處在那一段死亡的「時期」,因此當妳寫到忽然發現與友人共通之處在,家人都藏在七福寶塔,我也更近地被拉回那裡,也正巧是父親辦理告別式與停靈的小山……至今其實我都還呼吸著金紙燃燒、誦完《藥師經》為祈求亡者來生無病痛而摔破藥罐時,聞到的中藥湯汁氣味,但不論吸氣順利也罷、艱難也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藉由各種生命中的生離,累積、覆蓋、沖刷,我知道其實一切都無礙。
有時候真正無法跨越的(除了生死),其實更常是與生命中存在的、最親近的人的通話,語言看似充滿了情緒與即時性,但它會欺罔、它會衝動,也存在著大量的真空區,無法邊說邊想、邊說邊往前。有許多話語落空、反傷的時刻,我都能迴身感受到文字,精確地說是書寫的延遲,其實是更靠近自我與認識自我的滯後,比起擁抱和貼耳細語,更能不致誤會的與一個人交談,當然若是那人選擇認真地閉上雙眼雙耳與心,世間萬物如何衝撞都抵達不了。這或許是我至今,任走走停停與開門關門,依然還是會走向那一張(可以發生在各處)心靈書桌,回到那一個(可能帶來許多痠痛的)——寫作的姿勢。
蔣亞妮
寫散文與還沒寫完論文與小說的人。
摩羯座O型,出版作品有:《請登入遊戲》、《寫你》、《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與《土星時間》。
宋文郁
二OO二年生於台中,目前就讀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未來即將就讀台文所。
摩羯座B型,最近迷上了吉伊卡哇。
近期的煩惱是租屋補助申請資格以及手搖飲重度成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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