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心×蕭信維/那些標誌以及跟標誌有關的事

聯合新聞網 林文心×蕭信維
林文心(右)、蕭信維。(記者黃義書/攝影)

開始的時候:

第一篇/第一次/第一頁

●信維

我的第一篇小說是這樣產生的:高二在學校圖書館旁邊的走廊看見了一張海報,是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高額獎金的徵文啟事(是的就是如此切題),剛轉文組的我心想要在文組立足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提筆寫下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若蟲〉——藉由長蟲的身體來表現探索未知的渴望。這樣說會不會太無趣了?作家散文中提及的文學啟蒙可以是一張報紙上端端正正的方塊字、一位口傳身教的國文老師。而我的只是一張海報,和一個路過的市儈高中生。

那我嘗試著給你另一種答案。我的記憶裡一直有一個晚上。那時我小二,父親還沒退休、還是個貨車司機,周末有幾小箱貨要拉去台中。那周他說,要不我們就一起去吧,順便出去玩。我們帶上吃食拉了沙發椅墊,放在小貨卡的載貨空間,從家裡出發的時候已是深夜,兩個急著送往台中港的小箱子放在三個小孩的腳邊,上了高速公路,從貨車後斗望出去,不斷倒退的路燈像是漏斗,在無人的公路上計時著。

我坐車的時候,或是覺得開心刺激想要探險的時候,我的腿腳就會有一股麻癢的感覺,像是有蟲在皮囊裡孵化。在那個坐在黑暗灰撲的貨車後廂一路向南的夜裡,我總感覺躁動。不知道跟這件事情有沒有關係,長大以後我一直喜歡夜晚出行,喜歡無人的街道,喜歡公路電影。過了很久我回頭查看以前的作品,才發現我的很多小說裡都有那個晚上一輛小貨車夜裡疾行的影子。一個少年出發冒險躁動的美妙時刻。

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若蟲〉某種意義上就是從這裡誕生的。

●文心

我希望自己也有個關於「第一篇」的原型、像是你的貨車,或者那些倒退的路燈。但說來好笑,我可能是比你更市儈、更早嘗到文學獎甜頭的孩子。

用最廣泛的定義來說,文學獎,便是因為寫作、因為寫出來的東西被某些比我更有權力的人肯定,於是獲得獎賞,對吧?

我已經無法告訴你,我的第一篇發表作品名叫什麼、關於什麼。我只記得,在我十到十二歲之間,小學裡創設了一個「小作家園地」,規則是寫篇作文、交給老師,只要老師足夠喜歡,文章會在校刊上刊出,投稿者會在朝會得到表揚。

但文學(如果作文算是文學的話)似乎從來就讓人尷尬——對校方來說,投稿校刊的人並不足夠重要到可以站在台前、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卻又不至於平凡到,要和台下同學並列。於是他們總是讓我(們)待在某間冷氣室裡,聽校長唱名鼓勵。在那個房間裡,我們每人額外獲得一瓶養樂多。

那就是我要的獎賞。對十歲的我來說,寫作是一件讓我得以避免在烈日人群中罰站一小時的好事。

我的虛構是從那時開始的。「作文」是最曖昧的文體——沒人要求我寫實,於是每周每周,我想像情節、編造故事,寫我不曾存在的朋友與從未發生的生活,竟然,也感覺快樂。然後,更竟然的是,我便這麼一直寫下去了。所以說,文學獎鼓勵創作,從啟蒙的基本概念上來說,好像也不能說錯,吧?

重要時刻、階段與(可能無用的)反省

●信維

我記得我在高中時候的作文都有套路,關於一個學生轉學所發生的故事(可以快速套用在寬與深、逆境、遠方諸如此類的題目)乃至於段考完老師分享佳作時同學都會問我什麼時候會寫到移民火星。這種複製,虛構,套路,現在想來也是某種必經過程?

當時得到第一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的獎金,的確讓我嘗到甜頭。後來的好一段時間裡我大量且快速地複製同一類型的作品。教育部文藝獎的〈摩天輪〉、林榮三的〈豕者〉、新北的〈水族〉等,它們都有統一的調性、相似的套路,所以我始終不喜歡那些作品。都太假了。它們都是服膺我的指令,每一個造詞造句都只是為了朝得獎更進一步。我認清現實是到大三大四,那時候覺得差不多了,可以停了。如果再繼續下去我就會像我筆下的若蟲,在某個時間點喪失所有的熱情與理想。

我寫作最精華的時間參加了一個寫作會,裡頭能人異士輩出(妳也是其中一個),讓我清楚地意識我如果要繼續寫作,就必須產出一些具有個人風格的東西,不能再只以過去鑽研評審紀錄裡所整理出的美學系統去創作。有一陣子我寫作甚至不再寫大綱、不先設計好隱喻和伏筆,當然那陣子產出的作品品質極差,但在那段時間裡的創作,我反而更加喜歡。

●文心

跟你招認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寫過創作大綱。

我不是規畫型寫作者(如果有這種分類的話),我的小說,經常是降靈的產物。是在寫了一段時間後,才開始反省:不能嘗試控制一下嗎?想寫什麼寫什麼、放任感受衝撞文字,不覺得太不文明了嗎(?)

當然現在的我已經學會不仰賴靈感了,但跟大綱依舊不合。每每看到像你這樣,有能力掌握文學獎的美學系統,讓文字溫馴、讓意象按部就班的寫作者,我的感受是:獎給這樣的人拿,很合情合理。

在這樣的基礎上,我的重要時刻,大概就是,意識到我的寫作是否持續,和文學獎毫無關係的那個時刻。我的意思是,靠感覺寫出來的作品,往往是我最珍愛的,同時也是最難得獎的(這份觀察明顯來自一些失敗的經驗)。但評估過後,獎金似乎沒有高到讓我願意放棄那些感受、文學之神顯靈的那些時刻,當然還有那些,和文字肉搏的痛與快樂。於是無論得獎與否,(不文明的)寫作總還是要繼續的。

(不過在有了這樣的覺悟後,意外拿到一些獎項,那又是後話了。)

代表現在的什麼

●信維

如果這是一齣舞台劇,現在就會出現指示:

(沉默。)

對我來說,代表現在的就永遠還在創作當中(雖說我最近也沒有創作任何東東)。我最近滿心都在期待我即將出發的旅行:極光,潛水,火山健行(光用文字打出來都五光十色心癢難耐)。現在的我只希望短時間不要寫作了,好好體驗這個世界。我的見識還太淺。

我希望自己不要是我筆下第一篇小說〈若蟲〉裡忘記初衷忘記夢想最後裹足不前的那個男人。我忘記說有一件很好笑的事,當年若蟲中我根據自身經驗,描述興奮時萬蟲嚙身麻癢難耐的狀態,長大以後才發現那就是不寧腿症候群。小時候發作會拖著被子到客廳沙發上等日出,現在發作(各種意義上的現在)就拿一顆藥一杯溫水服下。現實踩踏的如此突然,這個反轉值得我再寫一篇小說。(明明就說不寫了。)

●文心

既然說起旅行、又說起現在——現在我人在海德堡。

因為要待上一段時間,花了不少力氣才把自己安頓下來。在異國生活,每天都是新的——連續遇到了三起租屋詐騙的時候,心中浮現的句子是:我難道不是來自一個以詐騙聞名的國度嗎?這些過分戲劇化的,或許都是適合寫進小說的事;但也有一些細微瑣碎的,寫進小說會被批評浪費篇幅的,像是我最後找到的房子位在山中,距離最近的公車站,名叫綠樹。

「每天早晨,我在綠樹站等車,車子開下山坡的時候,眼前是條長長的河。」

這樣的一句話,會是一篇好小說的開頭嗎?從綠樹站出發、車子開下山坡的時候,我偶爾這樣地想著;但更多時候,我就是看著窗外河面發呆,幾次不小心就坐過了站。下車以後,只好沿著河畔折返,好險我總是出發得早,時間很充足。

聊得太遠了,總之我思考的是——當「現在」跟「寫作」擺在一起,似乎常常不小心就展望到未來。所以真要說的話,我的祈願是讓現在就只屬於現在;而潛藏其中的微小野心則是這樣的:如果我對此刻足夠專注,我寫出的小說,能不能閃爍出每日早晨出現在眼前的河面碎光呢?

林文心(右)、蕭信維。(記者黃義書/攝影)

蕭信維

1997。

自由的不想工作者。

我希望這個自介還可以再用十年。

林文心

中文系讀了十年。而且除了英文,還曾經學過日文、韓文、法文,現在正在德國學德文。但到了德國才發覺,在離開母語之後,我似乎不是擁有語言的人。

(白話翻譯:要是這些外國人知道說中文的我有多聰明可愛,那就好了。)

台積電文學專刊 蕭信維 林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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