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陰陽——生之哲學

聯合報 林谷芳
陰陽——生之哲學。(圖/AI生成,林谷芳提供)

道家的博雜:「巫醫藝」一體

儒釋道中,道家比重常被輕忽。但論對中國生命的滲透性,道家影響卻是最廣。

三家中,儒家角色明晰,它標舉的是「家國天下」文化體中的一種應然。

佛家角色也很明晰,儘管中國佛教非常人間性,但讓尋常人所求得遂的力量原來自「彼岸」。即便是聖凡打成一片的禪家,修行也就為了「了生死」。

道家不然。

先秦的道家原是一種自然哲思,老子的無為、莊子的逍遙,本質都極清晰,漢之後則形成一個龐雜的系統,只要不屬於儒釋兩家的基本都歸於道家。

在此,老莊的自然哲思,主要影響著知識分子;由老莊及早期修仙思想合成的道家修行,影響的雖是極少數的修真人士,但神仙信仰卻因它而更為堅固;一般人接觸的,則是帶著鬼神招感色彩,與民俗宗教密切相接的道教符籙、祓禳系統,舉凡祈福去災、招財除煞,乃至種種生命儀禮,都少不了它。而其他非儒家範疇的世間法,如縱橫家、兵家、陰陽家等,後世也被納入道家中。

就此,可以說,先民時「巫、醫、藝」尚未分家的方士系統,就在道家中給延續了下來。

「巫醫藝」一體,談神人之間,凡事既是神人間感應的結果,所涉乃無所不包。但所涉雖廣,每一塊面又各有專精,所以皆歸道家,則因背後有共同的基本觀念連結著。

相生相剋的陰陽觀

這基本觀念,就是「陰陽」。

陰陽是性質相對乃至於相反的兩邊,它可以是物理的正負、心理的剛柔、風水的向背。舉凡現象世界裡的任何事都內含相對的兩邊,如何處理這兩邊,就反映了當事者智慧的切入、價值的設定乃至於超越的有無。

談兩邊,西方一神教中,正邪截然,人必須去邪就正。

同樣去邪就正,儒家則要人行中庸之道。中庸,是「中不偏,庸不易」,有其內在的「中正」、外應的「中和」,與應於變的「時中」。

佛家則舉「中道」。中道是「不一不異,不來不去,不生不滅,不斷不續」,指的更在「不落兩端」。而將此不落兩端推至極致的是禪,禪家以無有框架,而使得萬境。

相較於一神的正邪兩分、儒家的不偏不易、佛家的不落兩端,道家則強調陰陽,《老子》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莊子更直指「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氣」,先於天地而生,他有一段話談此陰陽之用:「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以陰陽之大,滋生萬物,是推動萬物消長滿虛的力量。

強調陰陽,是認知到宇宙萬象「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永遠並存著這兩種力量。且不只並存,它們還相互為用,陰中又陽、陽中有陰,就如太極圖所示,陰極則陽生,陽極則陰長。

這樣的力量相生相剋,既對立,又彼此相倚而在。用之得當,固滋養萬物,如果不調,則天下大亂:「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正因相生相剋,宇宙才變化無窮,識得此變化之道,就能如魚游於水而自得,就能在變中永遠得其勢。道家陰陽談的是這萬事萬物的變化之道。上至治理天下,下至家宅安基,都應依此陰陽之道而行。

《易》始於乾而終於未濟

談陰陽,根柢經典是早於老莊的《易經》。它以陰爻與陽爻為基礎,排列組合而成六十四卦,是先人將萬象的變化之道作理論及實用的總結。

「一陰一陽之謂道」,「易有太極,始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從兩儀,此陰爻與陽爻作三層的排列組合就成八卦,這八卦分別對應「天、地、水、火、雷、風、山、澤」,所謂「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正是陰陽兩種力量作用於不同自然現象下的歸納。而將八卦上下相重組合,就成六十四卦,其變化更就指涉萬物。所謂「易始於乾而終於未濟」,未濟是指事復始,有生生之義。它直示造化之理,無往不復;人事之變,終而復始。根柢地即在說明:除觀照變化外,再無其他。善用者則能於此得其生機,成就諸事。

陰陽既是宇宙之道,「解易」原兼備體用,但尋常事用上,則更具體求諸易卦。不僅百姓,知識分子一樣問卦,這種全民信仰,使「八卦圖」成為後世中國常見的家居掛物。

五行

戰國時代,另有陰陽家舉「五德」之說,提出王朝更迭與「五行」生剋循環間的連結。

「五行」指木、火、土、金、水,它是對宇宙萬事萬物五種不同屬性的抽象概括。陰陽家以為天道正如此循環,在此,相生相剋的味道更較陰陽之說為顯。而其生剋關係則為:

相生之序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相剋之序是:木剋土,土剋水,水剋火,火剋金,金剋木。

五行以「比相生、間相勝」的原則形成生剋模式,「比相生、間相勝」意指其間相鄰的「兩行」乃相生,間格「一行」的「兩行」乃相剋,每兩組間總會存在著「相生」與「相剋」的關係,就以此看萬物間的消長。

「五德」之說有濃烈的天道循環意味,後世更用於生活諸事。例如:以之配「屬天」的木火金土水「五星」;「屬地」的東南中西北「五方」;以及「屬人」的肝心脾肺腎「五臟」、仁禮信義智「五常」等。

如此以天地人之交感來解釋萬事萬物,延伸所及,也就有五色、五味、五志、五化等等的羅列,幾乎無所不包。常民生活中入宅取名、吉凶改運、婚嫁配對、去病服藥等,更就求諸五行。正所謂「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談生剋變化,後世乃直接以「陰陽五行」概稱。

諸子的相生觀

道家、陰陽家外,陰陽觀實則沁於先秦諸家。

縱橫家與兵家都聚焦在談對立面的消長,是典型陰陽五行的應用之術。

法家的《管子》強調刑德政令必須與四時變化相合,是一種陰陽五行思想下的政教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更就此建構了「天人相應」的政治思想。

當然,將陰陽徹底鋪衍的,還是道家,莊子的陰陽觀自他的「氣論」而出,是從根柢處來談陰陽的。這陰陽氣論與先後期的方士「道術」結合,更直接影響了中國的「身體觀」與「命運觀」。

中國人的命運觀

談中國人的命運觀,可以從民間廣泛流行的「五術」談起。

「五術」是山、醫、命、卜、相。除醫外,其他四者都直接關聯於「改運」,基本都屬方士之學,也常被溯源於《易經》。人們因對未來不確定而求諸於此,以為透過陰陽五行的去與補,就可改運。

這類道術林林總總,基本是你有所求,我就有所應。以「相」而言,面相、手相外,也摸骨相,連刻印的印相、命人名或店鋪名的「名相」都講究。論「命」則有「紫微斗數」、「子平八字推命術」、「星平會海」等。

這些都在推斷人的命運,也都以術數強調因果的關聯,它舉天人感應,很實務性地作用於人間——儘管不信的人看來,這裡充滿著神祕主義的色彩。

風水

以陰陽五行的消長來改變命運,不只用於個人運勢,還用於家族,甚且家族的「風水」就直接決定著個人命運。

以為改變風水即可改變命運,幾乎只在中國或它影響下的文化才這般強調。談風水,氣的流動是重點,「氣」指的是地理的內在之氣,看風水,又稱看「地理」,看的不是表象的地形起伏,是地氣內在的流動,所以講「脈」,你能生為帝王,是因祖居風水在「龍脈」,脈被截斷,運勢也就去了。

卜、相、命、風水之學看來難登大雅之堂,卻是上至公侯將相、下迄販夫走卒都關心的事,司馬光反對陰陽堪輿,但為先人營葬,迫於輿論仍得請堪輿師,朱熹則直接相信此道。中國的祖靈、天道乃至於泛靈信仰,總將現前的生命與山川大地、宇宙大化合在一起,而陰陽五行,就以「氣脈」將兩者密切相連。

中醫的身體觀

運勢外,氣脈也直接影響身體,由此而有了中國的身體觀,它包含中醫與道家修真,它們將人體視為小宇宙,以陰陽五行之生剋解釋人體,養生治病都不離此。經典醫書如《黃帝內經》、《難經》等固都在此鋪衍,名醫能神而化之更就因通透此理。

相對於西醫之作對照式的控制實驗,以數據歸納出身心的運行法則,中醫則將生命的能量、物質的屬性、運行的方式置諸陰陽五行,在其中作分合排比的推演。千百年來中國人就靠著中醫治病,面對疾病、戰亂,乃至於瘟疫,印證出它一定的有效性。

方法學上有「運作論」之說,意謂理論系統能內在自圓,最終又能得到外在印證,就說明這系統是有效的,其中的概念運作並不須在現象世界裡有其一對一的實物對應。就這樣,中醫所講的氣脈是不是能被證明像身體的其他器官般有其「具象」的物質存在,其實並不如某些人想像得那麼重要,更何況,「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許多人的確都感受到了氣脈的存在。

丹道修真:氣脈的修證

談氣脈,更得談及中國的修仙。修仙是不待死後,就將生命轉至另一層次。這轉化如蛹之化蝶般,「羽化成仙」,生命成為另一種更高樣態的存在

修仙,主要是透過「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來完成,最終「煉虛合道」,而「與日月同光,與天地同壽」。

修真成仙的法門,基本分為外丹與內丹。

外丹,是指服仙丹即可轉化身心,位列仙班。這很物理性的觀點與作為,間接促成了中國科學,尤其化學、冶金的發展,早期仙道較偏於此。

內丹,則是透過臟腑與氣脈中五行的相生相剋,讓陰陽在自體中冶煉,最終轉化成另一層次的生命,唐之後它較外丹興盛,成為主流。

內丹修行體系龐雜,由於涉及更高的生命層次,派別間並不好判準。但求仙是中國自來的夢,古時以巫通於天人,到仙則與天合一,它是將生命這小宇宙修成與大宇宙一般能量的「實證」作為。

正因建基在陰陽五行的氣脈身體觀上,中國的修仙帶有濃厚物質轉化,也就是質能轉換的味道,談的,不是離於此岸的寂滅涅槃,也非抽繹現實的抽象世界,是活生生從人到仙、出入於大化的「真人」,直扣的是這文化體對生命「活生生」的超越指向,映現的,仍是活脫脫的「生之哲學」。

修仙,讓天人有最實然的連接。如果說《易》是對現象的陰陽變化總結,「仙」就是體得這陰陽變化的終極實證。

為人處世與機運

命理、中醫、修真是陰陽觀念接於諸事之顯性或高明處,而其實,在行為價值上,它更無所不在。

就此,老子從「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立言,將之作了最徹底的體現。「聖賢不死,大盜不止」、「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弱之勝強,柔之勝剛」,這類「正言若反」的陳述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為人處世,成為生命在面對進退、全其身心時的實然圭臬,如《菜根譚》就多此言:

恩裡由來生害,故快意時須早回頭;敗後或反成功,故拂心處莫便放手。

「生」之文明

總之,「家國天下」固是中國社會結構之本,但在這結構上讓氣血流動的卻是以陰陽為本的「生之哲學」;它滲透於中國文明之諸相,映照的是中國生活中最實然的部分。談中國,聚焦於倫理,只及於骨架,說陰陽,才真觸及血肉。中國人儘管將儒家置於檯面,真生活卻就滲透著道家觀點;文人固在老莊哲思中尋得悠遊空間,從統治階層到黎民百姓,更就以陰陽生剋作為現前立身乃至於面對不可知未來的參照。以此,生命乃能不僵於一處,有其生機。這是在「應然」的儒家架構外,更活生生的中國。

當然,事事若講生機、講變化,也仍有其流弊。只求借勢而用的帝王之術,其弊乃不僅是江湖之流的詐術而已。所以說,中國文化其高者固常在此,其低者也常因於此。

但無論如何,談陰陽,就是體認到萬象間那生生不息的流動,《易經》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雖多災難,既以此「生生」為鵠的,最終,也就成就了幅員廣大、族裔繁盛的「生之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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