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禹瑄/明信片
不知不覺也來到用不復存在的物事指認記憶的年紀了。電腦是一個發燙的弧形箱子看起來真的像一個腦的年代。連上網路前必須先嗶嗶啵啵彷彿從深海往不知名遠方發送信號的年代。拿著黃黃厚厚一本電話簿可以跟整座城市裡任何一個家庭說話的年代。公用電話卡上有一個黑點拖著長長淡淡的影子慢慢走向最底的年代。最慎重的字必須用繽紛閃亮的筆寫在花樣繁複的信紙上再放進同樣花樣繁複溢著香香豆氣味的信封裡的年代。一行最多只擠得下七八個字簡訊的窄小手機螢幕上貪食蛇不斷長長只為更輕易殺死自己的年代。究竟是時間過了,所以它們消逝了,還是它們消逝了,所以時間過了?完全是一個無限循環的哲學命題。回到形而下的世界,想到那些物事正如何在更年輕的人眼裡,替換我所理解的電報、留聲機、黑白電視,就感覺自己也在逐漸泛黃、鬆脫,最終科技發展的速度要呼嘯而過,留我在風裡粉碎、消失,回到上個世紀去。
而我切切實實是上個世紀的人。不合時宜最確鑿的證據不是出生年分,而是固執,篤信已經過去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某天跟二十出頭歲的朋友談到虛擬實境眼鏡將如何取代人眼,忍不住脫口而出說幸好我沒有晚二十年出生,語氣像極赫塞化身的《荒野之狼》主角在小說裡抱怨彼時新興的爵士樂比起古典樂如何低俗刺耳。為了推遲一個想像中盛世的衰亡,不合時宜的人還得水中撈月地去抓緊時代餘下的碎屑,用鉛筆寫字,到書店買書,數零錢付帳,看DVD光碟上的電影,再三向親近的人強調任何禮物都遠比不上一張手寫卡片。
儘管如此,明信片也越寫越少,越收越少了。去年一整年去了三趟旅行,第一趟在機場趕通關的路上匆匆寄了兩張,後兩趟一張也沒寄。關於消亡,令人悵惘的畢竟不是目睹一座華廈的殘垣,而是眼睜睜看樓一點一點傾斜,愛人的眼神一點一點冷淡,喧鬧旖旎的城市一點一點被縛進極權的牢籠裡。看命運像個雜貨小販一樣手勢華麗地展示著平淡無奇的商品,聲音被廉價麥克風吹鼓得空空洞洞:看吧看吧相信了吧。相信了我相信了。一切都無法挽回。消亡不是結果而是前提。只是當自己也成了消亡的一部分,不免有些無謂的感傷。
原以為是前中年的緣故。年紀越大,生活的樣態越像高速公路上的回數票收費員(又是一個屬於上個世紀的物事),各人有各人的島,各人的道,埋頭收取日子經過的擔,彼此遠遠也看得見,只是留給對話的餘裕極小,就連轉身都有些為難。沒有想寄明信片的人,有想寄明信片的人但沒時間寄,有時間寄但不知道怎麼寫滿一張卡片,甚至知道要寫什麼但找不到筆,都十分合乎中年人的情理。活過三十歲,該傷的心傷透了,該懂的人情不懂也接受了,一張明信片這樣薄這樣無足輕重,很難再有計較的心情。
但顯然明信片漸漸淡出的不只有我的生活。根據美國和歐盟的統計數字,明信片寄送和印製的數量與十年前相比,減少了大約一半。介紹統計數字的文章標題用吸引點閱率的語氣寫著:「你還寄明信片嗎?」
這問題似乎無論回答是或不是都有些淒涼,也一樣無關緊要。時代的巨輪要滾過去,完全不是一個人說停就停的事。二○二二年紐西蘭政府通過法案,預計在兩年後禁止向二○○九年後出生的民眾販賣菸草時,有人用讖語的口吻開玩笑說,那個在二○○八年最後一天出生的菸民,毫無懸念地將會在幾十年後的某天成為整個國家最孤獨的人。如果全世界最後一張明信片的那天真的來了,很大可能是像一八四○年第一張明信片那樣,寫著一個自己寄給自己的諷刺笑話吧。慶幸又不慶幸的是,那個人很大可能不會是我。很大可能我只會在未來不遠的時候像個說書人一樣神神祕祕地為故事開頭:在那個人們還寫許多明信片的時代……
在我還寫許多明信片的時期,明信片往往是我從異國帶回的唯一紀念品。年輕一點的時候是因為便宜,年紀漸長之後是因為真摯。在旅途上惦記一個人且記得那人的地址,願意花時間想要寫的字且在餐桌邊火車上睡覺前抓住瑣碎的時刻寫了,又在行程間繞道買郵票進郵局慎重地寄了出去,這樣的心思和時間,放在一張輕薄的明信片上也是足夠沉重的了。況且也是在時間被網路訊息白蟻蝕木一樣嚙咬得空空蕩蕩之後才明白過來,明信片這樣緩慢、單向的溝通方式,更貼近我越來越孤僻寡言的性格和出門旅行的本意——沒有逐日的氣象播送,沒有每餐的吃食照片,真正想說的琢磨到底,幾句話也就能說完了。
寫在明信片上的字確實需要仔細斟酌,畢竟是袒露在外公告似的訊息,倘若費心寄一紙獨白的目的不是貧乏空泛的問候,就得把感情摺疊再摺疊藏進暗語裡。上上個世紀明信片剛在普魯士王國問世的時候,嫻熟於行文造句的中上階級是不願意寄這種暴露狂般的卡片的,直到不久後的普法戰爭期間,郵資便宜且遞送快速的明信片才十分務實地流行起來,並在戰後隨著攝影普及,轉成以圖片為焦點的分享載體——聖誕節裝飾、國王閱軍、殖民地風光、電車軌道崩塌……看圖就懂了意思,連文字都能省去。歷史是循環,而人性是那個輪軸。一開始抵制明信片、憂慮寫信藝術會就此崩壞的普魯士貴族如果看到Instagram甚至短影音如何風靡全球,大概也只會指著習慣在部落格BBS看版上用字填滿螢幕的我這一輩人的鼻子,沒好氣地嚷嚷:你們早就失去唏噓的資格了。
但我仍愛看明信片上的字,尤其是寄給別人的。專業的明信片收藏家到舊貨市集翻揀的是圖片的歷史價值,我看的都是背後已經掉色的筆跡,必須很吃力地讀像在看撕成碎片的八卦雜誌。瑪麗對尚說一如往常我又做了不該做的事,皮耶對席琳說抱歉我本來會比這張卡片先看到你,香妲對露易絲說媽媽天氣很好有人送我一朵花我很快樂不要擔心,克勞德對伯爾納說我承認你是對的。所有故事都像發生在安哲羅普洛斯總是大霧瀰漫的電影裡。瑪麗是尚偷情的對象嗎?皮耶的藉口能讓席琳原諒嗎?香妲真的快樂嗎?克勞德最後和伯爾納在一起了嗎?明明是那樣容易睡著的迷濛場景,因為一條線懸在半空,越看越精神奕奕。就連那張不知道是誰寄給安德烈、只大大寫著「狗娘養的」的明信片也引人猜疑——安德烈做了什麼被痛恨至此?這張卡片會來到這裡,是因為安德烈不介意被所有人鄙夷,還是他至少不是完全不可挽回地有一點良心,把明信片收在抽屜深處幾十年才在死後和所有其他遺物一起被打包送進舊貨商的卡車裡?一邊看別人的明信片漫無目的地想著這些,一邊心像墜到井裡一樣涼颼颼地打撈出一個問題:我寄出的那些明信片,會不會有天也會抵達這樣的地方,被人用偷窺的眼神這樣來回掂量?
事實是我幾乎不記得任何一張自己寄出的明信片上的內容。找明信片的過程倒是歷歷如新。身在明信片成為裝飾品的時代,寄明信片當然不能只寄十年如一日晾在紀念品店門口的風景照。或許是因為大量複製,又或許因為感覺是用上世紀小畫家軟體(現在還有人用小畫家嗎)做出來的字型和排版太過笨拙,那些風景拍得越如詩如畫,在明信片上看起來越和如詩如畫這個詞一樣俗氣。最理想是博物館裡有對方會喜歡的作品,再不就到觀光區邊緣的手作小店或書店裡翻找。然而這些布爾喬亞式的挑揀,在出了布爾喬亞的邊界之後都顯得多餘。一次在阿爾巴尼亞,滿街問了整個早上才在一家小文具店裡找到幾張鮮紅國旗褪成粉色的卡片。另一次在肯亞一間紀念品店也沒看到的首都,原本已經死了心,最後竟然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鐵路博物館,讓一個看起來昏昏欲睡的員工從老去眼珠般混濁的塑膠袋裡掏出來,抖抖上面殖民時期的灰塵,疲憊地看著我:「這就是你要的東西嗎?」
帶著不媚俗的初衷,做著媚俗的事情,就像我的每一趟旅行。唯一一次買下標準的風景明信片是在斯洛維尼亞。冒著細雨來到整個國家最知名的景點布萊德湖,沿著藍得不切實際的湖水越走越感到蹊蹺,直覺眼前那個帶著紅屋瓦白鐘塔的湖中小島一定在哪裡看過。一圈走到了底才想起來,是父親以前從日曆留存下來厚厚一疊圖片的其中一張。
我從來沒問過父親為什麼要收集那些色彩豔麗的異國風景。他害怕搭飛機,固執地認床,一輩子沒出過台灣,但也從未表現出任何遺憾的樣子。我也沒問過他作為一個總是被留下來的人,是不是偶爾也感到孤獨。父親和我一樣寡言,即使還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幾乎從不交談。母親永遠是那個讀著靜默傳話的人。
在愧疚驅使下買了那張明信片,但記不清是因為旅途波折還是遲遲下不了筆,最後也沒寄出去。這樣一個彆扭的女兒不知道像誰,母親大概會這樣翻譯。歷史是循環。哪天被時代甚至旅行留下來的時候,要記得有一個愧疚的人正帶著這樣一張明信片,在我從沒去過的遠方,電磁波訊號慢慢漂浮過一整個真空宇宙一樣安靜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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