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夢魂慣得無拘檢

聯合報 廖玉蕙
《夢魂之地》書影。 (圖/木馬提供)

推薦書:平路《夢魂之地》(木馬文化出版)

平路的小說,一向潛藏鴻圖大志,她的台灣三部曲尤其關涉台灣島嶼的身世和命運的探討。但鴻圖大志必然植基在細微枝節的層疊、串聯與演示上,正所謂「此中有人」,是人本概念的實踐。《夢魂之地》討論者眾,焦點多半環繞大河小說,我卻比較注意到書中著墨最深的人際掙扎與突困,尤其是親情互動。我以為大環境的諦視固然重要,但人性中的困阨與突圍也許才是最能引發一般大眾閱讀興味的關鍵,也最能從中得到啟發。

我們從正名開始。宋代晏幾道的〈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裡有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寫的是晏幾道對女子玉簫的念念不忘,情癡讓他在夢中再度踏過楊花滿布的謝橋,見到心所繫念的女子。平路這本《夢魂之地》寫的也是她魂牽夢縈、再三窮究的台灣島國歷史中虛實相生的人物。

小說從民間起始,逐漸蜿蜒,上接統治階層。前段先鋪陳通靈女子與一男性英文教師彥青的邂逅;接著用推拿、按摩、分筋錯骨及類心理諮商方式,開解年幼即身心靈受創於父親的彥青;反過來,通靈女子命運乖舛,也接受彥青協助,獲得撫慰。兩人境遇相似,都是滿身傷痕,他們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後,逐漸在言談間帶出個人的過往際遇,威權家暴,飽受汙辱,連帶刻畫出大陳居民返鄉無望的家族遺憾。

接著,身居主角的老邁蔣經國先生才在通靈女子靈力重返高點之際,現身於奇幻光景的臥房。魂入夢中,高踞上方俯視蔣經國的日思夜想,重新解構蔣家父子的諸多扞格。平路巧妙地用多方(蔣經國與蔣介石;彥青及通靈女子與父親;大陳義胞與蔣介石)對照方式刻畫親子難題。

平路絕對是一位擅長調度場面且熟悉說故事技藝的小說家,她舉重若輕,兵分多路推進,像撒網捕魚般,最後網線一拉,主線於焉畢顯。她拿三太子哪吒削肉還母、剔骨還父來類比,虛寫叛逆,實寫多情。而夢,一向是文學家最喜借用的媒介,大家熟知的《牡丹亭》遊園驚夢的穿越生死;《紅樓夢》裡寶玉歷經太虛幻境後的棄絕現實;《南柯太守記》中南柯一夢的歷盡艱難……都是經過夢境的手續摹寫繁華與凋零的名篇。《夢魂之地》裡頭也是夢與魂的交錯,平路用以串連今昔與階級高低的橋梁,也正是嘈雜的耳語和夢境。畢竟夢是最不受現實拘束的,人類往往藉由它得以放鬆焦慮、得到撫慰,進而因洞察或預示現實世界的疑難問題。平路專攻心理,解剖愛恨怨嗔的夢與魂;以民俗踏查揭開神祕的靈界傳奇,諭示人生困阨無所不在,無分庶民或顯赫。筆致細膩、含蓄蘊藉。

平路的台灣三部曲中,這本新作較諸前兩部《東方之東》、《婆娑之島》更接地氣,她採擷晚近頗為流行的民間信仰和多元宇宙的概念入文,寫靈視、書還魂,還參入昔時轟動的社會事件,如李師科、王迎先案,甚至經國先生沸沸揚揚的市井傳聞:橫刀奪愛的失利、與繼母爭寵的隱忍,索父愛而不可得的蒼涼,父債子還的惶恐,處處布下耳目的警戒提防……平路以同理援筆作記,簡直就是一部精采絕倫的懺情錄;尤其隔著距離、間夾病痛的病體書寫,引人心惻。

文中最精采的莫過於國台語交雜,自由代換,宮廟專業詞彙流利穿梭,主角身為靈媒的佻撻口舌與游說必備的圓滑與長期工作後的疲憊與麻痺,都靈動地在字裡行間滾動,說是一本好看的宮廟傳奇也無不可,顯見她功課做得不錯。

歷史小說是非常迷人的。植基在歷史的文學有著沉潛的深度,用文學編織的歷史顛覆刻板,兩者相輔相成,就像《三國演義》之於《三國志》,後世記住的往往不是七分的史實,而是那三分虛構的鮮活與深刻。平路本人優雅柔軟,但文字裡的銳筆勾沉則是底蘊,雖然依舊舒緩徐行,卻力道驚人。有待讀者打開書本,來窺其堂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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