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打紙炮

聯合報 葉國居

打紙炮,客家語,放鞭炮的意思。在客家莊,鞭炮並非全然是喜慶的代表,它早與生活諸事結盟。喜事劈哩啪啦,祭事劈哩啪啦,就連田事、喪事也劈哩啪啦。鞭炮如鈴鐺,風吹響叮噹,除了引人注目外,告示的意味特別濃。

莊稼人的鞭炮,彷若晴天一聲雷。秋日田野稻黃,眈眈向著田中稻穗的麻雀,任憑農戶喊破喉嚨就是不鳥人,紙炮便偽裝成一枚迫擊炮,請眾鳥奔相走告。阿婆出殯前,那一串起馬炮就不一樣了,它不是教生人迴避,而是出自一片良善。我要出山囉!鄉間路好小,大家先講好,如果碰巧今天你娶媳路過此處,很抱歉我死得不是時候,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看是要你先過,還是我先走,願你幸福一生,我永享極樂。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震耳欲聾的鞭炮,化為遠方溫柔的叮嚀。至於結婚喜事的劈哩啪啦,為熱鬧的喧譁添加柴火,賓客酒酣耳熱,不知宴會結束,也打一串紙炮提醒你,吃飽喝足,該回家囉!

我的耳畔有一串鞭炮來自年少,隆隆不絕如遺響,像是壯年時,經常不自覺地便哼唱起一首遙遠的童年曲。小學畢業前一年,被選入田徑校隊,心中雀躍,彷若遙不可及的夢想被實現。那種雀躍是自卑的驕傲,同學個個人高馬大,瘦小如我竟有這樣的機緣。沒想到樂極生悲,那年觀音鄉運動會我只參加大隊接力競賽,是唯一沒有前三名的項目,沒有個人獎牌,但是代表隊其他比賽表現都非常好,在鄉里九所學校總成績排列亞軍。對我來說,那天心情歡喜中夾雜著悲傷,因為自己是極少部分頸項沒有掛著獎牌的人。臨暗時分,坐在回程的遊覽車上,整個人空落落的,如一片蔫蔫之葉,抬不起頭來。

車子回到學校已超過放學時間,同學都還沒回家,在校門口列隊歡迎校隊載譽歸來,兩側馬路擺放長串的鞭炮,一連響了數分鐘之久。學校第一次打紙炮,我在煙霧瀰漫的爆破聲中精神起來,頃刻間忘記自己競項的失利,許多在田畝中工作的村婦,紛紛放下手邊工作,聞聲前來一探究竟。其中一個是我阿婆,她略略了解始末便做了結論,這是葉氏祖上積德,逢人便大肆宣揚孫子傑出的表現,我在隆隆的紙炮聲中收到無以計數的鼓舞。爆破後的紙炮碎片隨風飛揚,一直飛,一直飛,直到如今還沒降落。幾十年來我一直熱愛著跑步,從年少追風到白髮,彷若在風中仍可嗅到那股氣息。

設若少了那兩串鞭炮,恐怕我早就糾結在失敗情緒裡,如水漫漶,如墨渲染,最終高掛釘鞋離開跑道,是那個儀式讓我在田徑場上留下來。大學時重返校隊,每回站在起跑點上聽到鳴槍,都讓我想起故鄉的鞭炮聲,滿載眾人的期望。去年參加台中神岡馬拉松賽,當日人數眾多,司儀以大聲公伴隨槍聲助陣,一大清早附近住戶紛紛探頭,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從人群中找到阿婆的身影。

我彷若有一個全新的領悟,原來客家庄的鞭炮就是大聲公。大聲喝斥窺伺田中稻穗的麻雀不准靠近。大聲告訴行於道的嫁娶車隊,迴避我的不幸。至於當年校門口那兩串鞭炮,在還沒有網路的年代,是聲如洪鐘的大力宣傳。

客家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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