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當人們聽見電影之後
《巴比倫》是部拍壞的好電影
奧斯卡季又來臨,不僅電影與行銷公司使出渾身解數忙著造勢,影迷也在外圍跟著興奮議論。各種風向球一一揭曉,照理大勢已定,然而每年總有被視為強棒但摔得慘重的,例如上屆的《巴比倫》(Babylon, 2022)。
它是憑《進擊的鼓手》(Whiplash, 2014)、《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2016)聲名大噪的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野心之作。一邊揭露好萊塢紙醉金迷的勢利敗德,卻又肯定夢工廠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幻魅力;儘管尾大不掉,後繼乏力,還是有讓影迷忍不住激動共鳴的時刻。對我而言,是部拍壞的好電影。
《巴比倫》描述的各種好萊塢傳奇中,包含《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 1927)以有聲電影先行之姿帶領風騷的盛況。查澤雷把當年觀眾趨之若鶩的程度,拍得彷彿見證神蹟!歷史確實被這部電影給改寫了。它的瘋狂賣座帶動其他公司不得不開發有聲片,而要使用何種聲音系統(唱盤式系統或膠片錄音系統),也成為另一場革命與戰爭,不代表《爵士歌手》所有做法會被照單全收。
然而今天回去看這部將近百年前的電影,會發現有點被騙了!它並不是百分之百的有聲片。艾爾喬生(Al Jolson)飾演的男主角因父親無法接受他的音樂志向而離家出走,只有在他唱歌的時候,我們才聽得到歌聲及台下的反應,電影其他時候還是得靠字幕卡讓觀眾理解對話和想法。因此,當艾爾喬生在酒館演唱“Dirty Hands, Dirty Faces”、“Toot, Toot, Tootsie (Goo' Bye!)”這一慢一快、一悲一喜兩首歌中間,說了一句:“Wait a minute, wait a minute. You ain't heard nothing yet.”日後成為美國電影協會選出的影史百大金句之一。不在其詞藻優美或富含哲理,一切只因這是觀眾最早從銀幕上聽到的台詞。
《萬花嬉春》把拍攝問題,化為精采好戲
有聲片起步階段,若要拍攝同步音效的鏡頭時,對手演員就必須擠在一起,動作不能太大,好配合麥克風;會發出噪音的攝影機,也只好關在隔音亭,幾乎無法移動地讓底片運轉。關於這段時期技術、工具發展的種種撞牆情況,最好的參考對象就是以此為背景的經典歌舞片《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 1952)。它把當年打從拍攝到放映的各種問題,化為連場捧腹的精采好戲。相較之下,《巴比倫》則傾向以相反筆觸來描繪同一現象:明星為了遷就錄音而變成不斷重複動作的木偶,被關起來的攝影師真有可能熱死在密不透風的隔音亭裡。寫實誇張的程度,根本笑不出來。
二○年代晚期,好萊塢全員出動、前仆後繼要克服製作有聲電影的難題,桿式麥克風、攝影機隔音罩日後陸續發明。1930年,描寫姊妹花相偕進軍演藝圈的《百老匯之歌》(The Broadway Melody, 1929),努力不懈的姊姊卻要靠天資過人的妹妹才有機會露臉,而無心插柳的妹妹卻為愛上姊姊的男人而痛苦,影片獻上舞台盛況,載歌載舞,一舉擒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成為首部掄元的有聲電影。當眾人同聲慶賀其劃時代,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卻斥之為低俗無聊。
無以阻止有聲片席捲世界
卓別林曾在自傳對當時看到的「有聲片」做出如下評論:「它就像一個人把貝殼塞到耳朵裡所聽到的吵雜聲。當銀幕上的門把轉動時,我以為是有人在發動一輛農場牽引機;關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兩部運木材的大卡車相撞;一頓簡單的家庭晚餐,吃起來就像在便宜餐館擁擠時一般吵雜。」確實,即使《百老匯之歌》的音效已沒有這類慘劇,但是場面調度為了遷就聲音所呈現的呆板單調,確是事實。但卓別林以為有聲電影即將壽終正寢的預言,則完全沒有發生。
卓別林繼續拍攝默片,甚至在推出《城市之光》(City Light, 1931)時,要求票價要高出當時的有聲片。雖然這部電影依然大受歡迎,但這必須歸功卓別林個人,因為此時的他無論情感、技巧、娛樂效果,皆屬上乘。但這並不足以阻止有聲片繼續席捲世界。有一天,當他親耳聽見一個小孩對著銀幕上不會出聲的人物大加嘲笑,他才承認這股趨勢難以抵擋。
但他在五年後交出的新作《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1936)依然要算默片。我甚至以為,他用本片諷刺工業主義的機械化與非人性,骨子裡也是對好萊塢一味發展技術工具的暮鼓晨鐘?有趣的是卓別林的角色在影片尾聲好不容易當上餐廳侍應生,但是除了端盤子,還被要求表演歌舞餘興(幸好當時沒有科目三),結果他在跳舞時把寫了歌詞的袖套給甩飛出去,又不能下台,索性開口亂唱了一首不知是什麼語言的歌。好啦!卓別林總算「出聲」了,但這段唱詞根本狗屁不通,為什麼我們覺得好看?進而以為聽懂歌詞意思?那是因為他的body language道出內容啊!這部電影別的橋段也出現過語言,但都是透過機械所發出的指令,而無溝通的意義。亦即卓別林表面被迫妥協,但還是將了有聲片一軍。
在有聲片時代,卓別林完成畢生最偉大作品
當時世界的劇變,豈止是有聲片取代了默片,納粹、法西斯與軍國主義的威脅,即將點燃二戰的引信。卓別林一不作二不休在《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 1940)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是善良的猶太理髮師,一個是妄想征服世界的獨裁者。你不可能看不出他在諷刺希特勒,片末因為長相而被誤認為獨裁者的理髮師,將錯就錯,發表了一篇感入肺腑的和平宣言。卓別林為了要對偽善的世界振聾發聵,形同親手殺死了自己的默片形象,那個不說話的小流浪漢。
就創作年表看,卓別林在有聲片鯨吞市場的時代,反而完成他畢生最偉大的幾部作品。既是時勢對他的刺激,也是個人藝術臻於巔峰所致。實際上,不少默片巨星都在有聲片浪潮中被吞沒淘汰。像《大藝術家》(The Artist, 2011)的男主角即使走投無路的過氣演員,幸好還有佳人伸出援手、不離不棄。而片中共闢新戲路的喜劇收場,在現實則少之又少。當年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就曾運用她的影響力讓約翰吉爾伯特(John Gilbert)出任《瑞典女王》(Queen Christina, 1933)的男主角,也無法改變他失寵於觀眾,甚至英年早逝的命運。布萊德彼特(Brad Pitt)在《巴比倫》飾演的男星,大抵也是這般結局。
把電影工業塑造、遺棄明星,卻有人無法擺脫這層幻夢,表現得最淋漓盡致的,還是又名《紅樓金粉》的《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片中曾經紅極一時、之後隱身豪宅的女主角,面對外人質疑時那幾句:「我還是個大明星(big),是電影變小(small)了;我們那時候不需要對白(dialogue),因為我有這張臉(faces)。」是那麼鏗鏘自豪,卻又無限悲哀!而曾和卓別林齊名的冷面笑匠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竟也在本片客串演出偶爾來豪宅打打牌的過氣演員。認出他的剎那,簡直無言。「電影」正是這部電影最殘酷的元素。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最後用失焦的特寫來作結,實在神來一筆。
時代的推進,除了那些照亮前路的光芒,也免不了被刻意忽略的陰影。我從不覺得應該不帶同情地看待因此受傷受苦的人們。更何況在我們額手稱慶和自以為進步的時候,很可能也碾壓而失去某些難以名狀的東西。電影,會不會也有這一天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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