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敏vs.林薇晨/一座最好的樂園
荒蕪與新生
●楊莉敏:
初入職場時,負責的是操辦手作課程,找師資、購置材料,偶爾還得自己擔任教學講師,研究最近流行的DIY類型、難易度、價格區帶等,因此那陣子經常前往不同的店鋪或市集,觀察有什麼手作小物可以拿來開課。
以前並無城市的概念,居住地是舊縣區的一濱海小鎮,人口數幾乎亙古不變,長年維持著差不多的人口結構,只有新式高樓住宅迅速從平地蓋起,改變了鄉鎮的地景風貌。這樣的小鎮裡,我們會稱比較熱鬧的區域為「街上」,在家庭代工尚稱興盛的年代,街上的手工藝品店約有三、四家,各式串珠、毛線、結繩、金屬配件等應有盡有,兩層樓貨品塞得滿溢雜陳,小時候跟著母親進去採買時總忍不住歡快,覺得簡直是一座最好的樂園。如今那條街風華不再,即使戲院關了又重啟,依舊無法起振興之效,然而材料行卻仍然屹立於此,相隔二十年,為了工作需要再踏入時,卻感到從樂園墜落成普通的小倉庫,或許是因為用自己職業倦怠的雙眼看出去,什麼都會變得陳舊與失落。
縣市合併後,往市區的公車班次增加不少,家鄉小店沒有我要的,就搭車前往市區尋找。坐上公車看著窗外晃盪著,頗喜愛這一路的風景轉變,海線地區經常起陰籠霧,秋冬季節則風勢蕭索,予人一種荒涼曠野之感,連建物都帶有灰暗色調似的,我在這樣的景色中長大,工作,偶爾書寫,卻不曾想要逃離,如此的風景,也許我愛著,也許只是習慣,我不確定。
進入市區後,天氣即開始放晴,陽光露出,體感溫度上升,是需要卸下外套的狀態,但我要前往的地方,還得再進去一點,再久一點,方能抵達那個曾經繁盛,如今沒落而顯得空蕩的舊城區。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在市場附近下車,開始走路。繞過熱鬧的市場,騎樓街景逐漸出現傾頹與新修房舍間雜的生活樣貌,再走一段,空屋便多了起來,門口出現垃圾與菸蒂,人煙褪去,新綠的雜草自二樓的窗洞裡抽長出來,隨著風,於舊城中搖曳不已。
●林薇晨:
莉敏寫下的台中充滿自然的荒蕪,以及新生。在台北,我住過幾個不同的地方,漸漸也在這些地方擁有一些特別的角落,也許是一間書店,一間餐廳,一間咖啡店,甚或只是一間自助式洗衣店,但是因為曾經在此消磨過一些時間,這些角落從此就成為自己與當地建立關係的節點。如同一顆小小的鈕釦,縫在衣衫上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我的老家鄰近台北的百貨公司地帶(日前看新聞才知道這裡是全球百貨密度最高的區域),從小我就經常和母親一起去逛百貨公司,購物晚餐看電影。於我而言,這裡也「簡直是一座最好的樂園」。說起來有點奇怪又有點不好意思,長大以後,去到外地的百貨公司,我總是有一種返鄉的感覺。
聖誕節前夕,營運十八年的信義誠品歇業了,我也去看了熄燈倒數儀式。其實儀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十點半到了,整棟大樓霓虹盡滅,團聚的人們一起對它說聲晚安,就只是這樣而已。然而,在冷風裡等待回程的公車時,我深深知道這將是我回憶裡重要的一天了。二十幾歲時,我幾乎每周都來逛信義誠品。長大獨居以後,回到老家,也必然會順道來這裡走走,翻讀新出的雜誌與圖書。許多人提起現在的誠品,經常嗤笑它不過是一間附帶書店的百貨公司,然而我總覺得正因為它是百貨公司,它才能如此廣泛地參與大眾的生活。仔細想想,我在信義誠品最常做的事情也並不是買書看書,而是和朋友在各種餐廳裡吃吃喝喝,因而這裡於我並不只是關於書的地方,而更是關於人的地方,關於慶生、約會、聚餐、領取第一筆薪水後的請客。
百貨公司與我的童年、青春如此密不可分,也是我真心覺得鮮活風趣的場所,然而外地的朋友拜訪台北時,我從來不曾帶他們去逛百貨公司——除非對方本身也是百貨公司控。我傾向帶他們去學生時代常去的貓空,搭乘纜車上山,找間小店喝茶吃點心。認識一座城市時,多少還是要有點跋涉與探險,這樣才能真正令人印象深刻。這是我私心的想法。
這些承載著我們的記憶的
地方
●楊莉敏:
說起百貨公司,倒也是青春時期與友人時常閒晃的場所。我與兄姊的年紀稍有差距,在他們的學生時代,台中最熱鬧的地方尚名為「第一廣場」,跟著兄姊出門時總被交代要緊跟著,免得被壞人抓走。關於「一廣」,在兒時記憶裡總有許多莫名的都市傳說,例如幽靈船、愛滋針頭等,主要用意大概是想告誡年輕人別在那聚集生事,如今想來有些傳聞其實帶有許多歧視的意味。然而,當年小小的我跟在兄姊後頭,穿越人潮洶湧的一廣,並不怎麼害怕,只懂得直進漫畫屋或電玩店,那才是兄姊的目的地。
高中時市中心轉移,我與同儕在市區最常待著的地方變成百貨公司,吃喝聊天,逛逛唱片樓層,書店倒是不去的,幾乎是念了中文系後才有讀書買書的習慣。研究所時期勤美誠品開幕,成為新興的人群聚攏之處,連同附近的茉莉二手書店、中興一巷,需要再走一段路的審計新村、美術館等,變成自己寫論文的時光直至畢業,甚至出社會工作後,不再變動的散步路線。說起來都是一些熱門的觀光景點,似乎缺乏人文的深度,然而或許就如薇晨所言,正因為在那裡消磨過時間,有著與人、與自己的記憶,所以才顯得美好。
幾年前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前往舊城區開會。荒頹的屋舍仍然存在,卻多了不少重新整理過的新店面,經營咖啡甜點或複合空間,有一群人正為了振興這個地方而努力著。一次,我們幾人就這麼被嚮導領著在城區裡穿梭。一廣後來更名為東協廣場,成為外籍移工的假日聚集之處,許久未踏入商場,外觀變化不大,裡頭則開設許多異國食物及東南亞雜貨,不復兒時的印象,卻另有一種生活之氣。吃完越式料理,去到他們位於舊大樓的辦公空間稍作休息,窗外突然飄起雨來,與牆上舊城區的簡報投影相互交織,本來覺得自己與這裡毫無關係的,那一刻卻興起了複雜的感受。這些承載著我們的記憶的地方,如果終將消滅,記憶是否也會隨之淡薄,變得不可靠起來呢?
●林薇晨:
談及老屋振興事宜,不禁想起幾年前的新聞:美國佛蒙特州的柏靈頓高中,因為校舍驗出毒素的緣故,暫且改在閒置的梅西百貨上課。經過翻修,大大小小專櫃變成一間一間教室,倉庫變成曲棍球場,餐具部門變成圖書館,服裝部門變成管弦樂隊和合唱團練習室,學生搭乘電扶梯上下往返。畢業以後,那些學生對於百貨公司的記憶與情感,想必也會和純粹遊逛的客人們有所差異吧。
報導畫面裡,展示餐具的櫥櫃填進了形形色色的書籍,每一本都給包上透明書套,鮮豔而簇新。不知道那些書籍是否能夠滿足每個學生的閱讀胃口呢——如果他們對於文字都還感興趣。
在報社,我編著兒童刊物,也編著中學生刊物,為此經常研究著時下中學生的日常關注焦點。當然,國中到高中之間橫跨六年,各個年級在乎的、懂得的事物或許是十分不同的。現在的我三十一歲,籠統地將中學生算成十五、六歲,他們的年齡正好是我的一半。想到這裡,不免也要追思只是現在的我一半大的,年少的自己。童年時代,我最想成為的其實不是作家而是畫家,直到升上中學,就讀一間升學主義的寄宿學校,那裡缺乏培養繪畫技能的時間與氛圍,我才漸漸將表達自己的方式轉為書寫,並且經營起了部落格。然而,因為一直擔任學藝股長的緣故,我總是擅自將教室日誌當成了私人的塗鴉簿,為空白區域加上花花綠綠的插畫,以色鉛筆和彩虹筆和旋轉蠟筆。那些揮灑顏色的時刻如此自由而快樂。
晚自習前,我經常獨自待在學校的圖書館,隨意翻看報章書籍,偶然也曾找到幾本林榮三文學獎作品集,讀到許多特立獨行的小說散文與新詩。印象中,我還曾在教室日誌的備註欄位寫下讀完〈父後七日〉、〈馬緯度無風帶〉的感想(真是一本隨興的教室日誌啊)。如果回到中學時代,我所希望的,或許就只是有人告訴我:「不管喜歡畫畫或寫作,做自己就是最好的噢。」這也是我作為編輯時,最想傳達給中學生讀者的事情。
名字的力量
●楊莉敏:
關於捏塑自己、掂量自我的重量與形狀,我想起一件挺久遠的事。
姊姊年輕時喜算命,算是工作之餘的休閒娛樂,我也因此陪她去算過幾次。家族性格頗不受拘束,做自己倒是做的,可就時常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有次她又感到人生飄渺茫然,聽聞別人介紹後,邀我一起到舊城區去卜卦。未開店前我們就先抵達位址,那是一處沒有招牌、立面陳舊的住商混合店面,鐵捲門半掩,從外頭看進昏暗的內裡,像是倉庫,或是閒置的空間,總之是令人心生疑惑的地方。
那附近已沒落,失去了商機與人潮,許多店鋪看起來關門許久,門口多有垃圾菸蒂,並無人清理。本以為不會有人來的,結果時間一到,真的有一中年男子來開門,示意我們進去,從裝潢看來,此空間以前應該是一泡沫紅茶店面,吧台、牆上菜單和幾張內用桌椅都還留著,我們就坐在其中一張,等待前面的客人算完。輪到姊姊時,算命先生遞給她一個龜殼,要她搖一搖,幾枚銅錢便掉了出來,重複數次後,先生記下其卦象開始釋義,意思大抵是,想遇到好對象的話需經由別人介紹,自己看的都不好。釋卦口吻淡淡的,也不多說什麼道理或安慰人的話,姊姊覺得無趣,那次後便不再去了。
姊姊後來為了求得好運,歷經幾次改名,每改一次,彷彿就變了一個人,成為不同的形狀,我不得不對那樣的現象感到詫異,名字的力量原來如此強烈,對著一個人呼喊名姓,那人遂成為名姓的面貌。我偶爾會想起那個臨時性的算命空間,過往的物品與記憶被擱置,代以新的使用方式,層層疊疊,覆蓋再覆蓋,往後若開起時興的文青小店,那段曾坐在裡面,姊姊拿著龜殼祈求著自我的記憶,只怕也要模糊起來。
於是也似乎沒有比書寫散文更好的方式,能夠將那些已然消逝的一一賦形,我投身其中,慢慢尋路,用文字搭建自我可能的樣貌,不斷地複寫上去,然後期待有日能找到真正的名姓,只要一呼喊,我便聚攏成形,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
●林薇晨:
一切占卜與祕術總是引人好奇,好奇於自己未知的命運。星座、塔羅、紫微、生命靈數、測字……這些年來身邊總有這個那個朋友聊起它們,有的是自己能夠推算析解,有的則是請人推算了析解了,以此作為過日子的參考答案,然而人生的試卷終究是要自己寫的。於是對於這些玄奧的指引,我相信嗎?我不相信嗎?我也說不清楚。
我很喜歡古舊的日本動畫《一休和尚》,不時會在網路上溫習,每次看完都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有一回,動畫裡養尊處優的足利義滿將軍罹患怪疾,雙腳又腫又痛,請來大夫總是醫治不好,只好改請巫師祈福消災。巫師每日在琵琶湖畔施法召喚龍神,將軍也就每日騎馬至湖邊靜坐參拜,見證巨龍遠遠浮現於雲裡霧裡。不久他的雙腳果然消腫除痛了。後來,一休識破那巨龍其實只是船帆上的一幅圖畫,巫師命令手下在船裡燃起火光,巨龍遂在氤氳的湖上閃閃發亮。謎底揭曉:將軍之所以痊癒,並非因為龍神顯靈,而是因為日日騎馬散步地運動著,讓自己恢復了健康。
這段故事一直留在我的心裡,它幾乎就是一則關於信仰的啟示。有時人們相信某些事物,以為這些事物能夠拯救自己,然而到了最後,真正發揮功效的,其實都並不是那些事物本身,而是人們的相信,以及出於相信而付出的諸般努力。這並不代表要貶斥或否定心中那件閃閃發亮的事物;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事物(無論它是不是虛無的),才有信仰,才有奠基於信仰的一切實踐。而實踐是真正的關鍵。
對我而言,這也是比較適切的看待文學的方式。也許文學——那龍神一般的存在——終究無法給予寫作者什麼救援,但是在以書寫靠近文學的旅途上,寫作者心心念念的每一份嘗試與堅持,每一份「投身其中,慢慢尋路」的身體力行,讓他成為了一個更完好的人。在許多時候,能夠幫助自己的其實正是自己,也只是自己而已。這是孤獨的,這也是獨立的,而獨立是重要的。偶爾我覺得巨龍太過縹緲,便如此提醒著自己。
三月《文學相對論》任明信vs.黃以曦 將於3月4-5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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