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閔淳/蘋果派對
升上高三那年,歷經了多次抗爭,加之琳達以輔導老師身分加以遊說,蘊亭終於以專注課業為理由住進學校宿舍,她感覺像是從水族箱到了河裡,家裡不知為何瀰漫一股水族箱的氣味。
赭紅浮腫的飼料、衰敗的水草,沒有光澤的鱗片。
而現在被換過了水,彷彿長久以來終於被校對了酸鹼值,由觀賞魚成為一半的熱帶魚。
宿舍還是被管控的地方,但已經比家中自由。她完成作業與準備考試,發現四周一片安靜,沒有家中的爭吵需要抗衡,沒有更多需要即時完成的命令。
藍色手機也是靜謐的,她捧著它,發現沒了家庭苦難還是想傳訊息給琳達。她的手機裡只有琳達的簡訊,但她的呢?其他學生也會傳訊息給她嗎?
「宿舍的生活很好,寫完作業後,和舍監打了招呼,便到操場跑步,夜晚的操場原來有一些不是學校的人,所有人專心一致的跑著,感覺腳下是唱片,是跑道在旋轉。」
七十二個字,超過兩個字,她刪減了六個贅字,在結尾擠了一句:你好嗎,還有一個問號。
琳達沒有回覆,她甚至沒到學校。
數學老師在講簡單隨機抽樣和亂數表,她把手機放在課本上,用鉛筆盒擋住,還該繼續傳訊息嗎?忽然簡訊進來了。
「早上起床頭非常痛,所以請了假,我還好,只是一直在睡覺。我家的烏龜閃閃似乎過世了,殼變得柔軟,據說烏龜死掉會把頭部四肢露在殼外,但閃閃卻沒有,僅留下漂亮的,星星紋路的殼。本來想去埋葬牠,但頭太痛了,晚點先把牠冰到冰箱,你願意陪我去埋葬牠嗎?」
那天她來到一個山上的大公園,湖水寂靜的吐納光和雲影,白色的、綠褐色的鴨與鵝點綴岸邊,幾隻於湖面划水,尾巴後方拖曳水痕。琳達手上提著一只牛皮紙袋,裡頭有一只木盒,星龜閃閃冰涼的躺在裡面。
「我沒想過要埋葬烏龜,雖然星龜不算好養,但我一直認為牠會活得比我更久。」
蘊亭其實不是很理解飼養烏龜的情感,但她明白這對於琳達的重要。
「如果牠活得比你久,會很孤單的吧?」
琳達沒有答話,她們安靜地走向湖泊後方的草地。
那裡有一小片的苦楝樹林,因為秋季的緣故,此時枯椏的樹枝上掛滿鈴鐺般金黃色的果實。她們選了一棵樹,蹲了下來,拿出準備好的小鏟子,準備挖出洞穴。濕軟的泥土很好挖掘,然而此時卻顯得不善解人意。小小的洞穴像是張著的嘴巴,準備說些什麼,準備吞下什麼。
木箱沉默地被放入,掩埋。
「你知道嗎?烏龜的殼不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演化出來的,而是為了挖洞。」
蘊亭還來不及答話,琳達就將手機遞了過去,畫面上是一隻肚腹圓滾的大蜥蜴。
「烏龜演化以前長得很搞笑吧,居然是隻胖蜥蜴。」她們一起笑了。
後來,後來蘊亭記得那個公園起霧了,在濃厚的霧氣裡,屬於琳達的不同部位輪流映現,有時是眼睛和嘴巴,有時是腿,手肘,長而漆黑的頭髮,整個人像是要溶入霧裡,也像要散開了,在霧中銀銀發亮。
她於朦朧的視線中體悟到一股遲來的清明,光束照了過來。於是上前抓住琳達的手,琳達回頭,兩人交會的眼神形成獨立時空,她們在這之中明白了許多事情,不需要語言與文字。
霧氣還未消散,一片白濛之中,琳達的聲音傳過來:嘿,之前在輔導室播的音樂團名叫作世界末日女朋友。
世界末日女朋友,她有多久沒聽了?升上大學後她擁有了女朋友,正是琳達,在強烈的愛中理解何謂世界末日,兩人一起走入其中,在漆黑之中看見最燦然的光。然後是男朋友,她的愛簡直如同雜草,率真而純粹,廣袤起來便一望無際,使人滅頂、迷失以及刺痛。時不時地,當年算命師的話語旋繞耳畔:「這孩子帶煞,感情難順,必當經歷一場血光之災。」
難順如何順?應該就是找到愛的人,認真去愛吧?然而她懷著這樣的心念,將一段段感情摔得破碎。心究竟是什麼?該如何確認對方的心或自己的心?情感是從心中流出的嗎?該如何相信抽象而不可觸及的事物?
琳達曾推薦給她許多書,說是文學作品,當時的她對這個詞彙僅有一知半解的理解,「文學能夠使看不見的事物被看見」這句話從此融入她心底的沙石。
回想起來,許多交往的對象或多或少與文字有點關係,劇團裡的編劇、雜誌社成員,抑或僅是情書寫得特別好。她認為這和琳達有關。
這些以文字維繫情感的對象們,心靈熱烈地燃燒與碰撞,帶來火一般的愛與痛。有的後來劈腿了,有的成為跟蹤狂恐怖情人,有的亦寫情書給其他女子。
她在多麼痛的領悟中明瞭,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感情不是這麼回事,她錯把文字語言當作心的證明,又或是,在情感中其實不需要如此企近的心靈,她的認真與用力,全都錯了方向。這些發現曾讓她驚訝,怔忡好長的時間,如今已涼熄若灰燼。
鈴聲伴隨開門聲、混和樂器、鳥鳴,當年幽微的音樂久違地流瀉。
她想起那些失敗的情感,想起後來決定以完全悖返的方式行駛感情之途,心靈越遠越好,最好「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兩人形體能夠在同一條軌道上已屬不易,何須深究內心,睜眼閉眼,睫毛刷刷而過,又是嶄新的一天,明天的自己總會不同的吧。
這樣的情感溫馴平順,無須有蜿蜒的路途抵達更幽深的所在。她原以為成功了,自己終於破解算命師的預言,然而最後這樣的情感不痛不癢的隱沒了,彷彿從未來過。
蘊亭看著琳達的line,「那就約14:00囉」。
她回了一個OK貼圖。
世界早就不一樣了,社交媒體上訊息的傳遞如同呼吸喝水,過往的簡訊成為散布廣告的媒介。琳達鐵定也不同了,八年未見,聽說前兩年她到英國學藝術,結婚了嗎?還像從前留著長髮?
她來回收拾家中充滿生活感的細碎雜亂,碰地腳踝撞到一盒東西,是蘋果,美好而碩大的蘋果,安靜的蟄伏於角落。
琳達已經在眼前,僅有長髮削為短髮,同樣的黑色長裙與白皮膚,她在她的眼睛裡找到和當年相同的深邃,所有散佚飄遠的回憶忽然全都凝聚起來,骨牌般地,在心裡投下小小的黑影。
她上前擁抱了她。
「英國生活都好嗎?」
「大部分時間都在街頭遊蕩欸,學院那邊不會管。」琳達帶著微笑。
「哈哈哈果然是這樣。」
蘊亭邊回應,邊走向廚房。
「嘿,你去廚房做什麼?快回來坐好。」
琳達從沙發起身跟去。
「隨便弄點什麼而已。」
蘊亭在透明玻璃杯中倒了柳橙汁。
「你家怎麼這麼多蘋果啊?」
「我媽寄來的,她最喜歡寄蘋果給我了。」
「為什麼?我不記得你愛吃?」
「她好像覺得家裡一定要有蘋果,可能因為蘋果很健康吧,反正她最喜歡買蘋果了,總是說蘋果就是平平安安。我常還沒吃完她就又寄來。」
「滿像你媽會做的事。之前在英國倒是參加過蘋果節,不然等一下我幫你把這些蘋果消耗一下吧。」
「英國居然有這種節日,太好了,我正煩惱這些蘋果該怎麼辦呢。」
蘊亭的心忽然振奮起來。她以小刀削蘋果皮,用那種和母親學來的俐落刀法將果肉切成漂亮的塊狀,浸泡在鹽水中使它保持完美的淺黃。
俊彥,她的丈夫,那張臉龐,忽然巨型玩偶氣球般占據腦海上空。
強烈的感覺襲來,她所歷經的生活被馬桶盛裝著,俊彥是水箱中的浮球,使沖水按鈕得以正常,所有穢物能被帶走。他是那樣善於平衡的男子,彷彿他本身就是和諧的化身,高中老師,喜愛歷史小說與園藝,動靜皆宜,直面現實的心靈保有一部分抽離,理解蘊亭的一部分,其他則不。
他的存在比較像一個支點,撐著兩人薄薄的生活,維持完好的表面張力。
蘋果的核裸露出來,證實了它是真實不虛的存在。直到現在,蘊亭有時還是會跌入那種,年輕時常跌入的綿軟而無止盡的果凍體,嘗試在這團東西去尋找一個可以觸碰的真實,曾經她以為文字能夠使她趨近。
活著最好的姿態是不要太用力去活。
維持愛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太愛。
為什麼呢?
蘋果,一顆顆的蘋果,連同俊彥的臉飄浮在空中,以熱氣球的沉穩姿態,將他們載往粉嫩緋紅的世界。
琳達不知去哪弄來了蠟燭的心蕊,將蘋果挖出空洞,倒入酒精膏,所有的蘋果成為燭台。
燈啪搭被關上了。
整間房子燈火搖曳。
客廳玻璃長桌、茶几、木紋地板、廚房吧台,皆被放置琳達製作的蘋果蠟燭。
蘊亭有瞬間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
詭譎的熟悉陌生感浮游其中。
俊彥出差至老家時正好患了重病,乾脆留著休養;而她竟為此感到鬆了一口氣,生活終於有所波動,被丈夫所支撐著的和諧張力失能後,那些被封住的盒子悄悄鬆開,她渴望能有些什麼爆炸開來,帶來痛與傾斜的實感。
一陣甜美濃郁的香氣飄來。
琳達不知何時又弄出了個蘋果派,表皮金黃酥脆,冒著熱氣。
她手上拿著最後一顆蘋果,坐到她身旁。
「不是有一個午夜削蘋果可以看到未來丈夫的傳說嗎?今晚要不要試看看?你那麼會削蘋果。」
蘊亭笑了,同時感到諷刺,這個遊戲她們以前就嘗試玩過了,只是她從來沒有削完,琳達會握住她的手把刀輕輕抽開。
帶我走吧,在蘋果蠟燭全部熄滅以前,將我帶到遠方,現在擁有的和諧生活太奇怪了,彷彿在醞釀著反擊。蘊亭在心裡喊著。
世界末日女朋友。
她彷彿聽見當年的旋律,不對,那伴隨著震動聲,琳達的手機在響。
「抱歉我得出去一下,等會兒就會來。」
蘊亭獨自待在家裡,蘋果派酸甜的內餡流淌過喉嚨,蘋果蠟燭還在燃燒。她不確定自己在想什麼,為了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她到現在仍不明白生活與愛,時不時的,渴望將活著這件事情徹底翻覆,把世界握在手中,持刀狠狠切下,裡頭究竟有什麼?核心的部分是怎麼旋轉的?
門鈴再度響了,蠟燭還沒燒完,但她直覺該開燈了,黃澄澄洋溢幸福的螺旋燈。
琳達抱回一個嬰兒。我老公臨時接到工作得出門,只好把他帶來了。
蘊亭看著他,這坨綿軟軟的生物,白裡透紅,黏土般可以捏造。
她拿起最後一顆蘋果走進廚房,慎重的削皮、切塊。想像寶寶吃蘋果泥的可愛模樣,按下眼前的果菜機按鈕。
一切旋轉起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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