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潔/扣下扳機的瞬間

聯合報 張馨潔
《余生》書影。(圖/寶瓶提供)

推薦書:黎紫書《余生》(寶瓶出版)

就像短片不比長片好拍,微型小說是長篇的壓縮檔,是地層下的高溫岩漿,在最適當的裂口,從有限的文字空間迸發,機鋒連迭。

微型小說形式近似日本文壇的「掌上小說」,與台灣讀者熟悉的極短篇小說,在千字左右的篇幅中,折射出龐巨人世間的一頁或一角,自足而且餘燼不滅。

如何向還沒有認識這本書的讀者介紹這本小說集,使我苦惱許久,因為黎紫書微型小說自選集《余生》中七十一個沒有冷場的故事,是七十一片世界的切片,一片片都是果肉飽滿,汁水流淌,難以歸類亦不可小看。

不如讓我與你分享幾個(礙於篇幅有限),小說向我的心臟扣下扳機的瞬間。

〈歸路〉中每天到派出所報失的老人,記憶錯亂之間,報失城東的小公園,家裡的糧本兒、城牆……直到老人也失蹤了,兒子前來報案,從前整日聽老人胡謅的員警忍俊不住,因為他終於把自己也給丟了。幾百字之間的訊息含量龐大,報失的內容中是城區與老人的舊時光,那些事物確實是失去了!而員警聽見老人走丟第一時間是偷笑,那是人際之間明知不該存在,卻難以嚴肅起來的惡趣味,是作者對人性的了解之深。

鑽石般的靈光,若成為長篇小說中的一節,還需要服膺於人物性格設定、劇情流向,以及全書的情緒張弛。那些透過小說家之眼看見的流離浮世,幸而有這樣的小說形式可以向讀者展現。

像是〈守望〉全文透過主角視角,以豐富心理描述寫成。對樓的獨居女子,白皙、高䠷、長髮如黑瀑,總是一身瑰豔紅衣,擦窗擦得搖搖欲墜。各樣元素,為主角帶來許多想像、靈感,讓他總是習慣搜索她的身影,觀賞她擦窗的演出,寫出了各個關於她的小說版本,也彷彿在等待她的失足跌落,等待一個小說的結尾。

〈自滿〉的主角發現困在涵洞內的兩隻受困幼貓,動念請男友幫忙,但想到兩人正處僵局,不願被誤會想藉此修好,讓兩人繼續糾纏。於是自己動手將鐵絲網相接成十來尺長,小貓終於攀上得救。她為自己驕傲始終沒有找男友幫忙,「在迷茫的時候沒有,在疼痛的時候沒有,如今在欣喜和疲憊中,也沒有。」

「『你過來。』她對著房門招呼,男人和狗居然都聽懂了這裡頭的『你』指的是哪一個。男人頭也不回,狗倒是飛快地從男人腳邊竄過來,在床邊朝她猛搖尾巴。」〈她‧狗〉裡,情人在妻子上班後過來女人家,半夜摸黑離開。女人撿來的流浪狗讓情人生厭,只能在房門外守著主人。情人離開之後,女人喚來小狗,愛憐地凝視牠,也像是凝視自己。小說的故事還沒說完,但開篇黎紫書給出的這個鏡頭,已用鏡頭說出感情裡難以言喻的空缺、苦澀。

黎紫書自言「微型小說是作家用小說形式寫的詩」,精警如詩的微型小說,像是撬開了一道文體間的空缺,精準的扣擊讀者的心弦,說服你文學裡面有個比真實更真實的世界。

書評〈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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