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卿/曾經牛車路
從前慢,日子以牛車的速度運行。
清晨,我坐上父親駕的牛車,牛車以人的腳程前進。沿途一戶一戶人家看過去,像一頁一頁情節平淡的連環畫翻過去。其中有同學家,也有親戚家,我一一辨讀各家大門上刷金漆堂號,李姓隴西堂、黃家的江夏堂、陳姓的穎川堂和鄭姓滎陽堂。灰埕上老人曬蘿蔔乾菜乾,也坐著曬自己。女人洗衣,男人餵牛,小小孩追著雞飛狗跳,時有村童跑來像小猴子似的倒掛在牛車後橫桿嬉鬧。
出了村子的石頭路面,雨天時是水路。大雨過後石頭崢嶸,坎坎坷坷,水牛拉車左搖右晃,頗有坐在搖籃裡的趣味。若換作躁動的黃牛,那種顛簸,簡直像把人拋進快炒鍋翻炒一般,一顆心都要跳出來。
途中路過一處高聳且嘎吱作聲的龐大竹欉,鬼故事便埋伏在那怪異慢響和搖曳竹竿裡。牛車從這裡轉彎,走兼做水路的大溝,只見蕉園連綿相接。大溝兩側寬大蕉葉層層遮日,十分涼爽。行進中光影交錯,車身搖晃有致,車輪輾過碎石的嘎啦聲和帶起溝水落下的濺響。
總要忙到看不見遠處村子的炊煙,天色幽暗了父親才會收工,堆好番薯藤,仔細綁結套繩。回家的路,我仰面躺在番薯藤堆得老高的牛車上,搖搖晃晃仍以水牛的步伐前進。番薯葉還殘留著陽光的暖意,對莖葉間躲藏著毛毛蟲馬陸金龜子瓢蟲都沒在怕的,只聞得濃濃的草青氣和泥土味。四周靜得連狗吠聲也沒有,在夜空與牛車之間,有看不見的昆蟲、風和雲,螢火蟲從椰子樹梢俯看我們。
看不到盡頭的宇宙裡還有些什麼?天上星子逐漸亮了,熒熒閃爍。聽說過星子與星子間存在著虛擬的線條,能勾勒出星座形象,但我從學不會星星之名,太難了,只是喜歡凝望星空。有時會錯覺牛車停留在原地並未前進,我總想像會不會在某個星球上,還有另一個我,在透出如星光般燈火的屋子裡,過著別樣的生活呢。
在那一片絲絨似的漆靜夜空背面,不可捉摸沒有輪廓的幽深處彷彿還有著什麼。恍兮惚兮,整片無垠星空似朝我傾斜下來,牛車朝向暗黑宇宙邁進。想得太遠、太虛幻,像飄浮在外太空,此時心中湧起一陣害怕,我支起身探頭尋望坐在橫木上的父親。他正抽著新樂園,嘴邊一點紅光也像星子般閃爍,有時含糊地哼著「骨まで、愛して…」。人乏牛倦的回家路上,水牛走得像在夢遊,尾巴鐘擺似地左右甩著,父親時而出聲召喚「嗷——」,免得牠走偏了。我放心躺回番薯藤上,繁星沉沉,蟲吟細細如小溪潺湲,再不久便到家了。
日後才知道,當一個人在思想著什麼的時候,總是喜歡望著星空。
我離鄉後,農地間的田路陸續鋪了柏油,不再坎坷;小貨車取代了牛車,農家也不養牛了,家裡的牛車就放在門口埕任由日曬雨淋,直到朽壞。
近日新聞云:「朴子送別最後一頭水牛,老農不捨」。牛,牛車,牛車路,和那一片星空,無可挽回地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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