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內視鏡土質家屋
推薦書:鹿苹《甜麵包島》(印刻出版)
憑記憶重建大西洋與加勒比海間帶風景,鹿苹新作《甜麵包島》,無論置放在台灣或歐美的後殖民創作脈絡裡,都能在在突顯有別於他者的歧/奇異性。
以〈旱季〉、〈半月瓣〉、〈腰果灣〉三篇小說組構成書,故事涉及之種族不一,但人物呈現的主旋律,皆建築在作者特有的「內視鏡」(個體之內,家屋之內,島之內的物理與心理)性。並非西印度群島法屬馬丁尼克島作家法農所撰《黑皮膚,白面具》般,論述被殖民者面對殖民者與本族時的內在認同分裂;或多數後殖民作家著墨的,過去現在受殖民者壓迫的日常。鹿苹聚焦的,是個人主義式的存在焦慮。
〈旱季〉主角玫瑰與丈夫以黑人移工身分生活的倫敦市郊無關歧視與排擠,風格猶如寧靜憂愁的田園詩景;而造成玫瑰困苦的,卻是重返家園時的同鄉黑人鄰居。以加拿大白人家庭為主的〈半月瓣〉,女主角死因的車禍肇事者,亦屬同種男性。
黑,白,混血。此書結構猶如黑格爾正反合辯證法。
〈腰果灣〉主角塔塔的血緣複雜,其母為法屬瓜德羅普島的黑白混血,其父與繼母是十七世紀被法國擄至該島種植肉豆蔻的阿坎族。此篇彷彿按遺傳隱喻,探討島上,西方人攜資本登門踏戶興建休閒村後,更改的島民生活結構。但追根究柢,塔塔的哀愁與痛苦,仍是個體式的。他是一名「與世界斷裂的嬰孩」,「癱瘓在自身的內在中」的異常魁梧男子。
書寫被殖民者,卻非與本體要素呈正向關,是《甜麵包島》的特色。所有能牽一髮動全身的關鍵符號,在鹿苹的敘事裡,成為一個個懸宕。無論是玫瑰母親的英國雇主,腰果灣大興土木的德州人與穿西服的美國大使,作者皆未於第一時間表明膚色種族(〈半月瓣〉初始能界定主角身分的,是「醫學院職員」,「加拿大土生土長的女孩」,得經二十多頁敘述後,讀者才能篤定以「失蹤的白種女人」將膚色與主角心境作對應)。
若以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四元素論,《甜麵包島》是屬於土質的心靈產物。
硬與軟間轉化型態的堅固物質。土是抵抗,是鹿苹筆下的生命掙扎。土能延伸至石,亦能擴充為關於房舍,夢之家屋(maison onirique)等多層符號演繹。確實,從著力返島建造夢中別墅的玫瑰,到靈魂流離失所徘徊在海島與加拿大原生住處的羅蘭,至終生尋覓庇護所的塔塔。《甜麵包島》的諸多人物,無一不在尋找加斯東‧巴舍拉指稱的,那夢中家屋(有時能與本體原初經驗重疊)裡,令人舒心愉悅的心靈角落。
土亦為沙(沙是延宕的關鍵符號的遮蔽與不顯)。
甜麵包島的集合體命運,是作者描繪的「海浪退去後,灘上留下的是一縷一縷如煙灰般的細黑的紋路。」黑是哀愁,是命定式個體之苦與無可奈何。是血淚乾涸之遺與吶喊時的聲波顯影。細是微小,是蜉蝣般的輕。
所幸鹿苹以字為沙為土為石,搭造一座遮風避雨的夢之家屋,那宛如教堂的神性堡壘,安放了所有流淚的遙遠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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