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昂/旅途

聯合報 林昂

不知怎的,每當乍憶起過往任何一趟旅行,最先於我腦中浮現的,非是見了什麼名勝絕景,而盡是在路上的片段畫面。那當然是旅程的一部分,卻又不是旅程的核心本體。沿途風光之於一趟旅行,猶如蘋果表層的紅色果皮之於一顆完整的蘋果。未曾見過誰不食果肉而只食果皮,亦少有人當它是品味的目的,更多的是將之削去捨棄。

偏偏果皮的香氣總比果肉的更迷人鮮明。

時不時一個冷不防,昔日遠方的氣味便飄散至今時此地,勾人回去。

比如數年前,大學畢業前夕與一群要好的同學,從基隆騎返台北市區的一段路途。此刻回望這趟兩天一夜的島內畢旅,最清晰的畫面,竟是一眾機車在金山往淡水的濱海公路上奔馳,以及公路右側映著雲光而呈一片灰白的海景。至於當時安排了哪些行程,記憶彷彿被路途中落下的雨水給稀釋,印象幾乎消跡。

現在回想起來,我彼時心裡頭同時有好幾道鋒面。對未來一片朦朧,感情的事亦不晴朗,許是這般,才致那趟旅程滯留腦海中的影像聲音,始終潮濕挾雨。

又比如一次獨遊日本京都時,自永觀堂赴苔寺的路上。

初訪這座千年古都,許多地方都想去,一時貪心行程排太滿,光一個上午就去了平安神宮、銀閣寺、岡崎神社、永觀堂。在回首阿彌陀佛像前駐足不過三分鐘,便因時間緊迫,而倉促奔往已申請午後拜觀的苔寺。

一出堂門,遇大雨。無傘,衣髮盡濕。

即將入寺抄經,本應持平靜心上路,當下整個人卻愈來愈浮躁。乘上市區巴士,又發現從洛東抵苔寺所在的西京區,竟得費上一個鐘頭。眼看來不及,只搭了一段路,便趕緊改搭計程車。

在計程車上,我從包裡取出苔寺捎來的回信,讓司機看郵封上的寄件地址。但他不大熟悉那一帶似的,看上去有些遲疑。我不諳日文,他不解英語,兩人面色語氣皆侷促不安。我從後座向前望去,只覺著急;幸而最終仍然準時駛達目的地。

這段路當時心裡頗躁,日後卻在記憶的紙面上像是用螢光筆畫了記一樣,顯目光亮。這要去見佛的路上,是他攜我穿越這座嚮往已久的城市,瀏覽車窗外原本計畫不會經過的川岸橋道,度我到寺前,陪我將心撫平。若非這因自己貪心也糊塗而生的一段車程,也就沒有和這位司機難得而短暫的緣分。

提及短暫的緣分,使我不得不想起你。

我想起我倆第一次去台中旅遊,租了機車,騎往高美濕地賞夕陽的路上。我駛車,你在我背後用手機導航負責指路。經一岔路時,你說看不大懂地圖上的指示。正當我疑惑著路邊樹列和田景與方才的怎有些相似時,才驚覺我們是兜了一圈,回到原來的路口。

「你怎麼帶路的啦!」我對你置氣,話裡有些不耐,卻並非真的有多不快。

「哎呀,多騎一段而已,沒有差啦。」你調皮回應。

雖說心裡盼著的是暮光海景,卻又享受著與你挨身同車的難得時光。這段迷途風光、途中與你零星的交談,比實際見到的目的地,更令後來的我心動珍惜而不時追憶。

然而與你同車的路途再漫長,都教人感覺短暫。分道之後,我已無機會再和你一起迷路。有時候我的思緒還會回到那個下午的旅途中。好似有一部分的你我就留在了那天。沒有盡頭似的,我們一直繞著圈子,不說開也不分開。那裡的街樹與稻田長存,暈黃的太陽永恆不落,與你走的路不會到頭。

在距離旅程遙遠的今日,我連皮帶肉地啃著一顆蘋果,好奇地想:每當你吃蘋果之前,是否也會像我這樣子,將鼻尖貼近,聞一聞果皮上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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