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條通小酒店

聯合報 林文義

前岳父從東海岸鳳林來,篤實謙和的水利局任職一生,問他難得台北行,想去哪裡?

──六條通。岳父說,眸光閃亮,似有祈望,我這女婿久居中山北路三段,條通在一段與南京東西路交口的巷中,欣然伴隨夜酌去。

記憶的日式小酒店,女侍陪酒不賣身,鄰座多是附近商社下班後的日本人;第一次領教到向來沉默少言的前岳父流利的東洋話、盎然快意地歡唱日語演歌,眉開眼笑的放懷高吭。

那是他年少時殖民地的青春回憶,或是遙遠的北國鄉愁?不諳日語的女婿只能敬慕的斟酒,前岳父瀟灑、帥氣的回敬──堪拜(乾杯)!但見他滿意的唱完北島三郎名曲〈尾道之女〉下了小舞台,方剛坐回,鄰座銀髮的日本先生挪身過來,四十五度鞠躬,致意敬酒,會心交語半刻(我聽不懂),竟而彼此微嘆了……我不解輕聲問起,前岳父微語附耳,似怕譯音干擾到來客的雅興──我們交換一九四五年終戰前最黯淡、淒涼的往事,少年好友都走了。

少年好友都走了?只記得散步回家,緩行中山北路一段到三段的路上,已是子夜,月明星稀,人車稀微,那是深秋吧?路樹蒼鬱黑濛的寂岑,微醺兩人,沒有多餘對話。那份異常的悄靜,成為幾年後我的一帖散文借題──

他們不約而同的唱了起來,唱得很大聲,也很專注──生像夏花般絢麗,死似櫻花般飄零……他唱著唱著,眼淚無以抑止的,順著臉頰流落下來,好像那幾十年來的噩夢又在歌聲裡悄然回來了。彷彿還清晰瞥見那群如小白馬般的同僚,駕著裝滿高爆炸藥的飛機,往米國軍艦的排氣孔猛烈衝撞下去……

──〈黃昏歌聲〉一九八七

二十年後重返六條通小酒店,不是日式而是台式,陪酒盡是青春美少女。文學雜誌總編輯是山東與朝鮮合體的浪漫詩人,文友歡聚,恆是請他先唱韓語歌謠,〈阿里郎〉太尋常,就唱:〈戒指花〉何不?唱完韓曲換華語,嘿!你的僑生高中同學是姜育恆,總編輯唱〈再回首〉吧。

酒歌歡聚,靈犀在心,多麼美麗而專注的編輯正職,寫作熱炙,些微沉鬱,不如愁心先醉吧。夜未央,微鬱半醉,就回家寫詩吧!朦朧間怎一個人漫走一段路了?計程車閃燈接近,隨手招呼,入座倦然,這才察覺怎麼衣潮了?何時條通飄雨,那濕潤似情愛,如此溫柔。

林海音家的客廳,幾乎是半個文壇。

另半個文壇呢?我說就是:小蜜房。

前輩客廳和晚輩小酒店合一就是整個文壇了……相不相信?可能或不可能?八○年代。

有人是因為一本小說促使好奇前來,有人純粹是這家位於伊通街小巷中,猶如昭和風情的酒歌氛圍而喜愛;我和同個世代的文學友伴多是屬於後者屬性,小蜜房是溫暖、靜好的自家書房外的另一客廳,不約而同的相與抵達。

紙屏風是南宗書法,卡拉OK必須右手持麥克風,左手翻歌頁,看字詞隨音樂唱曲;葡萄蜜酒香醇、烏龍茶搭配現煮咖啡,文學人意外歡聚少談創作反是多說生活,鄰席的報社記者插話些許政治,就連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大學教授酒歌片晌後也挪身過來問說:副刊讀到列位的詩、散文、小說,比起枯燥的近代史、經濟學有意思多了……

呂姊呂姊!酒店主人猶如熟稔、親切的自家人,先來後到的客群自然自在的招呼;小說寫不寫她已經不必好奇不窺祕;就像幾乎兩三天就光臨的兩位黨外立法委員,江、張兩人對坐,各持菸斗,都是法律人,論政白天,夜來小蜜房,不談政治,竟問起座間文學人等──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水上勉《五號街夕霧樓》,同樣題材皆是小和尚燒了金閣,你們認為哪位寫得更深切?大哉問!文學人噤聲頓時,私語:政治人也讀文學,很好啊。這微言還是被立委大人聽到了,笑說──喂,請各位偉大的作家別笑我們,台大法律系求學時,再窮困還是存錢買志文新潮文庫的日本文學哦,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都非常喜歡!

文學人的我們難以評論,舉杯敬兩位,溫文爾雅的黨外俠士:江鵬堅、張德銘先生。

那些幾乎伴隨小酒店歲月一起走過的老客人,竟也不渝的形成酒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猶如準確的時鐘,定時抵達,喝酒、唱歌,面具暫且揭下,多少也能互吐真言。像一群可以預期的候鳥離開、歸來;老客人們都有他們的故事,女主人總是這些故事的目睹者,圓滿或者幻滅,煙雲般的穿過她美麗而明澈的眼底,紅塵過客,自是滄桑滿懷……

──〈歲月小蜜房〉一九八八

台北新生北路高架橋下盡是停車場,水泥層暗不見天日幽幽流淌,成為廢水溝的底部是今人早已遺忘的:瑠公圳。少年未忘的美麗回憶,穿著水手領一身深藍的稻江商職女生,晨時靜美的行過未被水泥掩蓋的瑠公圳上的小橋上學。我則在假日或偶爾逃課,走過夾竹桃岸邊樹的當下,總是看依舊瀺流的圳溝,回想百年前先民墾拓台北盆地的勇健和勞苦……我去看松山機場起降的飛機,嚮往的天涯海角。

瑠公圳沉埋在今時的新生北路底層,髒水汙泥累積了百年,何如孤寂,沒有歷史,不須記憶。這條高架道路橫過南京東路,一段是六條通,二段是小蜜房;阿盛散文《綠袖紅塵》寫過風月女子的悲情,那時小蜜房,他唱台語歌:〈天星伴天涯〉,我唱〈黃昏的故鄉〉。直覺的悲憫、疼惜的真情實意,縱使些許感傷濫情,亦是相知、互勉:好好寫作,酒一杯!

酒不止一杯,吞嚥苦液其實是試圖療癒自己在現實生命中難言的沉鬱……再去小蜜房喝到大醉,醺眼靜待拂曉再回家;有人在等候嗎?我很抱歉。內心真切說,外在卻頑強,避開三樓睡或未睡那人,我在二樓書房坐下,安靜的拿起筆來,夜好深了。

當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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