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反擊這光明的太光明的人世
推薦書:唐捐《噢,柯南》(雙囍出版)
生活中反常的東西,對藝術來說卻是正常的。而生活中惟一的事,是與藝術保持正常的關係。——王爾德〈對飽學者的幾則忠告〉
迷因可以自我複製,變異,並對物競天擇做出反應,一如基因。就是說,在最有效的情況下大量自我複製、自我延異。而語言上的迷因,其構成條件通常與幾點有關:戲仿、幽默,有節奏感的單詞、短語或警句,常常是諧音──簡言之,具有誘惑力。詩人唐捐善借文字中「形、音、義」的曲折轉喻,構成一系列高度風格化的景致,如此沉迷於他喜劇式的世界觀中,使「生活即戲劇」這一隱喻在感受力上無限延伸鋪展,一條機場跑道加速度,讀者往往在第三行已經升空了。
《噢,柯南》不只充滿迷因趣味,並與典墳、經籍、流行文化維持一種奇妙的間距,表面上相對樸實口語,但在幻想上則備加極端,肆無忌憚,也更引人入勝。當中的戲劇人格(唐損、捉刀人、犯案人等)具備一種連貫的感染力,其自我調控的程度,甚至與「失控」達成了一場有默契的共謀犯案,這是《噢,柯南》詩藝之所在。換句話說,詩中那些浮誇、過度、非正而八經的舉止是可做「雙重解釋」的,是「眼神與手勢」間的那種趣味,深知其中三昧者,便能看出「第二重意思」。
這種嚴肅是需要勇氣的,其勇氣之堅決,甚至可用於摧毀嚴肅本身。連貫,狂熱,且滔滔不絕,憤世嫉俗而唇齒甘甜,在自我嘲弄的同時,也充滿了無比莊嚴的自愛,這是《噢,柯南》的基本風格。
〈聽荷〉的鏡面形式,與張棗的名作〈鏡中〉隔空對話,兼引李商隱的詩句,真真切切提出了一種「若非對比,至少是對稱」的判斷式:我要輕浮地對待嚴肅之物,或者,你看,我也可以嚴肅地對待輕浮之物。其雙重鏡面來回之間的澄亮與通透,可謂「義山義山,亮晶晶」。這一切物象的精準擺設(甚至,燈簾上的流蘇),都彷彿偵探小說中豪奢羅列的家具,地毯下則藏有淡淡血跡。
不得不說,詩中許多迷因用語可看出年代感,諸如:廠廠、丁丁、洗蝦毀、母湯。正如詩中所言:「在這麼晚的年代裡/寫詩,像一個搶到百億/偽鈔的匪徒」。然而,有這樣一種趣味在聚集我的注意力:鬧劇、倒閉、遭棄、戰廢而精美絕倫的,「無用之軀/竟有無窮的用處」(〈膠袋志〉);或可說是哥德風的(大唐與民國的那種盛極而衰);求而不得的、失敗再而求敗的(即便在唐捐最抒情的詩中亦如此);在毀壞中憐惜,在憐惜中且毀壞,「因為美的,終將逝去」(〈假如愛你終將被你拋棄〉);布下重重謎案本已逃之夭夭,卻一再回頭,渴望被逮捕上銬的……
說回用語。時過境遷,是有一點不時髦,是有些不合時宜。但這裡喚起的卻是另一種觀看距離下,深刻的奇異──深夜雜訊的電影台,周星馳的笑容在表演上不到位,反使戲中失敗者角色的神情更為幽默,並同等的荒涼──我們不再為傷亡者感到困惑與同情(這本非它所想),心中湧起的,竟是一種強烈而樸實的情感:曾有那麼多愛,愛,愛。
「噢,親愛的讀者,下次你看到這種詩/請別罵他,畢竟他/(為了引誘你)/不惜毀滅日暖風和的星期天」──〈有的詩像靠片〉
因為「焚而不毀的。終將擁有/一個完整的秋天」(〈避暑記〉)。況且,「恐怖而清涼的夜色/才能反擊這光明的太光明的人世」(〈不避暑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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