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丹/童年的戰爭回憶
回憶童年,戰爭往往同步而至,常被死亡、跑反、轟炸等的戰爭影音充塞;跑反途中,老殘病患有人驚恐棄世,嬰兒稚童們被蒙嘴噤聲,或丟棄路邊而亡,事後發現了,那種痛不欲生,無語問蒼天的鏡頭,教人心痛心碎。慌亂間,聽到有人喊,「鬼子們來了!」被人牽了手,匆忙忙往樹林或草叢裡跑,年輕姑娘和阿姨阿媽們,還忙不迭地雙手往鍋底抹一把,黑通通往腮幫子上塗,就怕給日本鬼子逮住被糟蹋了。我個人有一個又丟臉又說不出口的糗事,那時五、六歲,還穿開襠褲,每次跑反回來,兩條大腿內側,都被茅草割得血淋淋,疼痛好幾天,這也是童年時的戰爭,是血債,要血還的。
抗戰開始,我家跑反的範圍只是在鄰近的幾處鄉鎮跑來跑去,是所謂的小跑反,小跑反的滯留地也就被叫作小後方了。大跑反是要跑到重慶或成都那邊去的,遙遠的天涯海角,被叫作大後方。我父親是小商人,母親改良式纏足,姊、哥十歲左右,祖母臥病在床,要雇人抬著走,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所以只能小跑反,跑去小後方應個景。我的家在安徽省蕪湖縣,距離南京180華里,有黃山為鄰,傳說中還有詩人李白(701-762),說他投水逐月而亡的采石磯,也相距不遠。那次戰爭除了陸地還有天空,沒聽說還有水路上的。有天,防空警報叫魂般響了,我未及躲進防空洞,上空出現三、五成群的日本零式戰鬥機,轟聲大作,好幾枚炸彈從天而降,身後的爆炸緊迫追我,房屋被炸得飛舞起來。解除警報不久,一輛人力車(又叫黃包車)拉了一位穿長衫的客人,我瞄了一眼,嚇一跳,那客人居然沒頭沒臉,只剩下還在泊泊噴血的半截頸子,紅火火熱氣沖天,原來上車時有頭有臉,途中卻被薄利的彈片,好比刀削麵般削掉了,我這一叫,車伕一回頭,連人帶車栽蔥路旁,我一輩子忘不了這個鏡頭,我以為,這記憶就是戰爭。
抗日戰爭進入了膠著狀態,我家小跑反跑到了安徽山區一個叫作馬家村的村子裡,全村百來戶,三、五百人,不拘男女老小統統姓馬,有一位冬烘伯伯在馬家祠堂設館教學,我的幾句古文根柢,零零碎碎,之乎者也,就是在馬家祠堂裡搖頭晃腦學來的。祠堂格局不小,空屋好幾間,住了近百名阿兵哥,也有阿兵姊,他們常在牆上寫標語,畫漫畫,有時教村民們唱愛國歌曲,至今我仍然可以哼吟的〈流亡三部曲〉,就是那時段跟阿兵姊學的。她們教得很認真,奶奶爺爺們也跟著學,感動了,淚涕真的橫流。原來,人往老走,臉上的肌肉正是橫向發展的。有天,冬烘伯伯教我們讀「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正讀得起勁,突然發現,這些駐兵們全不見了。多年後,才知道這些大哥哥大姊姊們全在「皖南事變」(1941年一至四月間) 裡被解決了。所謂解決,是處決的同義字,戰爭中或監獄裡就這麼說的,這和之前聽說的南京大屠殺,以及重慶大轟炸一樣,都是我童年的戰爭記憶。
住在馬家村,有件小事滿載戰爭味,我把它也記在這裡。馬家村有家好比現代的便利商店,店主是我爸學徒時期的師兄,我家小跑反之所以能在馬家村歇腳打尖,甚至住了些日子,就是靠了這層關係。馬伯伯雇我爸為外務,常去縣城採購。此期間,我媽背部生了一個瘡,村裡有位我們稱之為蒙古大夫的馬神醫,經過望聞問切,說這是普通的凍瘡瘀積,惡則稱之搭背瘡,那就大大麻煩,現在只須內服六神丸,每天三次各二粒,外貼狗皮膏藥,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可以痊癒。神醫看病不賣藥,所幸鎮上有家同仁堂分店,同仁堂是全國聞名的中藥店。我爸去縣城辦貨去了,歸期未定,可是媽媽痛得厲害,即使加倍忍耐,還是日夜呻吟,又不敢驚動馬家伯伯,姊姊雖有木蘭從軍之志,要去鎮上買藥,一去一回,都要穿越被我們視之為恐怖的黑松林,傳說常有歹徒出沒其間,搶財劫色,再說,媽媽需要姊姊照顧,所以她不能離開媽媽身邊。我和老哥密議再三,湊不攏參與村上大人們的結伴而行,自告奮勇,決定接下這趟差使;好比出發打仗,也有點接一趟鏢的江湖味。我二人對穿越黑松林當然害怕,但也特感興趣。黑松林去時是南進北出,回程反是,單程有四華里之遙,一去一回有八華里多的路程。禁不起我哥倆的聒噪爭取,媽媽終於答應,有條件是,遇到歹徒不可力敵,也不要智躲,丟下所有財物,逃命回家是唯一上策。其實哪有什麼財物,腰裡揣的是剛夠買藥的幾文而已。當時有疑不敢問,何不一次多買幾天份?人長大了,答案自然來,如果瘡好了,沒用完的藥豈不浪費了錢!
黑松林裡行人稀少,不是駕牛車的,推雙輪或單輪車的,要不就是挑擔子的,全是結伴搭夥,只有我兄弟倆在林子裡,趕前追後,或停或跑,像趕路,似逛街,好心人問,你們家大人呢?其實我們心裡也在打波浪鼓,七上八下;那陣子,我二人興看《水滸傳》,看到「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野豬林和這黑森森的竹林,在想像中頗為相似。正是初冬天氣,身子奔波微溫,被眼前煙濃霧鎖的景色籠罩,心中立刻肅默冰涼。野豬林在往日不知結果了多少英雄好漢,今日裡我兄弟二人,未知能否平安出沒這眼前的黑松林?我二人交頭接耳,決定跟著大人們屁股跑,跟丟了一批,寧可暗處歇著,等下一批人出現,接著再走,儘量不落單。這方法不錯,雖沒有逢凶化吉,倒也算得上避凶趨吉。馬家村和鎮上來回約十六華里,其中黑松林就占了路程的一半。如此這般,我二人前後去了鎮上好幾次,每次回答媽媽的問話,都是「不怕」,回答姊姊的卻不一樣,「當然怕!」我二人把這十六華里的冒險犯難,視之為戰爭,爽極了,有怯有喜。
有次,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跑反,很辛苦,是一連兩三個白天的徒步急行軍,日行百里,由南陵縣走去溼縣,父親不知從哪兒弄了輛獨輪車(又名雞公車),一側堆放行李,一側用被褥墊襯,讓祖母坐在上面,老人家的背胸另用布繩兜繫在輪柱上。路面坑坑漥漥,我有時要人抱要人背,有時被哄嚇牽著走。滿眼望去,左右前後,密密麻麻,有百姓有軍人,路肩上還有挑鍋抬砲的,有馬有驢,都和我們平行走,那時段我二人也迷上了《三國演義》,半懂半猜,認為這好比官民合演「劉皇叔和荊州父老」,在山區相伴轉進或是撒退,我暗暗有點報效朝廷參與感的亢奮。傍晚,在「雞鳴早看天」的路邊客棧打尖,孩子們有樣學樣,挨近未熄滅的火種旁,把洗乾淨的腳底,懸空湊近火種上燻,把跑反跑出來的又稠又濃的軟泡燻平,一定要燻平不能擠平壓平。大人們總是說,燻平了的軟泡容易長肉,催我們快快上炕睡覺,明天要趕路,明天有明天,明天有戰爭。
1939年我十一歲,父親帶領全家六口(小跑反途中,祖母亡,小妹出生),從小後方南陵縣返回被稱為「淪陷區」的蕪湖縣,結束了小跑反逃亡。淪陷區是以汪精衛( 1883-1944)為首組成的中華民國偽政府,我回到原來學校繼續國小四年級,每天晨出夕落的還是原來太陽,老師同學們還是熟人,只是被人稱作偽老師偽學生,「偽」得好不舒服。
到了1941年,我讀六年級下學期快要畢業時,蕪湖流行腦膜炎,被《蕪湖日報》寫成「時疫戰爭」,兒童死亡者眾,我也成了病患。好幾家醫院拒收,後來有家日本醫院,我母親跪求,被允許放置地上,兩小時內如有肢體反應,就可留下醫治。數日後,同室十數名病童唯我獨生,放置地上的更是全部陣亡。母親陸陸續續告知此事,我差點迷糊了,這是否也是戰爭,動搖了我一個原來想法:某人某方面壞不一定某人全壞;某地某人壞,不一定某地人全壞;同樣的,某國某些人壞,不一定某國人全壞。不多久,我又碰上了一個活生生例證。
淪陷區常有敵機來轟炸,空襲警報時,街上人車禁行,我們偽學生被偽警察擋住了,只有蹲地倚牆,苦等警報解除。如遇日本兵,辨識出我們是學生,尤其當我們說出,「私は模範小學の學徒です」(我是模範小學的學生)時,他會親切導引我們串巷抄捷,進入最近的防空洞。這是戰爭中極小極小的小小插曲,在我們心理上卻有了極大極大的糾結:原來日本鬼子也有好鬼子。
你可能有過這樣的錯覺,以為居住在淪陷區裡的中國人,愛國心遠遜於大後方的中國人;實際上,你絕不能如此想當然的推論。我舉一例為證:到了1944年的抗戰末期,重慶的中華民國政府喊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不到三天,從淪陷區徒步奔往大後方各招兵站的青年們超越萬人,我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晝伏夜行,穿越「三不管」(偽、日、國皆不管)地帶,來到大後方的招兵站,我因年幼,虛報年齡而被斥回。世人都以為,日本人是被原子彈嚇破了膽而投降,實際上,淪陷區裡中國青年們的愛國行動,更是抗戰勝利的潛在力量。
1945年雙十國慶前夕,我和高一同班同學朱正安等計六人,去南京探訪一位涉世未深,因被喊「偽老師」而擲出粉筆,高喊「最後一課」的年輕毛老師,問迷津找前程。他無計可施,自己也在待業中,只能權充導遊,領我們逛馬路,經白下路、新街口,到挹江門,經過海軍司令部門口時,被一幅大大彩色看板吸引,七人仰看、默念:招考水兵,去英國訓練。我們躍躍欲試。哪理會毛老師的苦苦勸說,值日官接待了我們,毛老師說明來意,居然被善意拒絕了,說等兩年高中畢業了再考海軍官校不遲,投軍報國不急一時。原來考期剛過,但看我們從戎心切,可接受補考,結果六人皆取,當下派車送我們去海軍醫院體檢,也及格了,毛老師只好說些勉勵和必須告知家長的話,和我們一一握手也分手了。當天我們被送去下關魚雷營入伍,三天後全部上了楚觀號軍艦(傳說曾是慈禧太后的座艦),一天一夜航程,到了江陰第三練營,開始了八個月的新兵訓練。
八個月的新兵訓練,日日夜夜和三八式步槍加插刺刀為伍。一個個「死老百姓」的習性,從個別教練、班教練、排教練,到真槍實彈打靶打野外,脫胎換骨成了真正的阿兵哥。營長戴戎光(1909-1971)宣布,新兵訓練期滿,將被送往青島中央海軍訓練團,接受美式一對一的海軍技能訓練。
1947年七月間技能訓練結束,便是艦訓,艦訓成績被認可的同一天,我們一一被派接艦,開始了真正軍中服役,也開始了真正面對戰爭;你死我活地,統統發生在我們自己國土上的戰爭。
至今,2023年我94歲,記憶中的戰爭,和我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對戰爭的認識是:相對不絕對,物性不人性,多變不不變,權宜不持久,現實不理想,虛偽不真實,骯髒不神聖,「天地為愁,草木悽悲」,所以,避免戰爭是上策,沒有戰爭是上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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