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祝豐老師

聯合報 鄭培凱

去年我在香港集古齋舉行《書寫蘇東坡》書法展,請了一眾好友作主禮嘉賓,年紀最長的是金耀基先生。他致辭時,說到我們年齡雖然相差不少,卻屬於同一代的人,還有寫字的同好,然後轉頭問我,我們認識有好幾十年了吧?我應聲回答,有五十七年了。他一愣,很快回過神來,告訴到場的朋友,笑說真是很久了,我們是台灣成功中學的校友。

金先生莞爾一笑,大概是想起前些年我跟他提起往事,在1965年第一次去拜訪他的情景。他帶著幾分調侃對大家說,當年鄭教授是個英挺少年。我在台下回說,金公那時才真是英俊瀟灑,風神倜儻呢。不禁想到,當年我去重慶南路臺灣商務印書館拜會金先生,是中學國文老師祝豐介紹的,他知道我喜歡寫作,就說金耀基任《東方雜誌》主編,是他教過學生中的佼佼者,我可以去見見,請他看看我的作品。我這個毛頭小子,也不知天高地厚,就帶著我的詩稿去了。金先生那時大概三十剛出頭,跟我分享了祝豐老師金針度人的教學法,循循善誘,教了他許多作文的訣竅。他讓我留下幾篇詩稿,後來在《東方雜誌》上刊登了一首,可算是我登入文壇的最早作品之一了。

祝豐老師筆名司徒衛,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與報刊編輯,他在成功中學教高三國文,很受同學愛戴,主要是上課認真,學識淵博,而且口才也好。他講解古典詩文,不但說得透徹,旁徵博引,解釋文章引用的典故,總會述說典故背後的歷史故事,還加上自己的人生體會,告訴我們這群毛頭小子,生命的道路經常曲折不說,還真是難以逆料,只能留待後人來評論。他滔滔說來,有點像牧師布道,卻又用語輕柔,時常夾點冷幽默用詞,讓人感到,他在傳道授業解惑的過程中,雖然一貫是潤物細無聲,卻是出自冷雋睿智的心靈,對世事有一種通透的體會。我當時還年輕,對祝老師的人生經歷不甚了了,卻直覺感到這是我人生道路的引路人,對文學藝術產生濃厚的興趣,對文字可以暢述受到壓抑的青春鬱悶,產生了極大的嚮往。

祝老師雖然講的是國文課,會不經意提到一些西方文學作品,有些是我們熟悉的,如狄更斯、托爾斯泰的小說,也有些是我從未聽過的。有一次他在課堂上特別推崇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說他散文寫得真好,我就特別留了意,到處去找這本書,還真找到了一本英漢對照本,認真讀了起來,對英文小品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年輕時候讀書,希望有系統掌握中外文學名著,但事實上又不可能按照胡適等人開的必讀書目,本本都讀,總有些莫名其妙的知識焦慮。祝老師對我的指點是,按照自己的興趣,放鬆追求知識的心態,讀自己喜歡的書,讓我對讀不盡天下書的抱憾,得到相當的釋懷。

祝老師板書寫得工整峻峭,一筆一畫都顯得氣骨嶙峋,一派歐體書法。他批改作文,會留下精闢的評語,有時寫得很長,大段大段的,雖是鋼筆字體,卻是典型的歐體字,讓人聯想到辛棄疾〈破陣子〉沙場秋點兵的氣勢。我從小跟著父親寫褚遂良,對書法稍有認識,因為祝老師的緣故,對歐陽詢的峻峭勁險發生了興趣,覺得有一種攀援懸崖險峰的快感,於是特別找來了《九成宮醴泉銘》,臨摹了一陣子,似乎也多少影響了我寫字的風格。

成功中學資深的老師,都住在濟南路教員宿舍裡,由於我常去拜訪祝老師,也因他的緣故,結識了其他幾位教國文的老師,有寫現代詩的紀弦(路逾),書畫大家江兆申。他們顯然都是相濡以沫的知交,從大陸流落到台灣,因為謀生而成了國文老師。我那時比較洋派,憧憬西方現代藝術,學寫現代詩,對傳統書畫感到有些隔閡,雖然覺得江兆申的字畫有其風格與境界,卻跟紀弦來往的多一些。紀弦的脾氣有點孤僻古怪,同學們都躲著他,但是他對我醉心寫詩倒是十分欣賞,跟我講了許多現代詩「橫的移植」的道理,使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耽讀阿波里奈爾與法國象徵派的詩,直到今天還不能忘情波德萊爾、藍波與馬拉美。我和紀弦老師的關係一直不錯,他還指點過我稚嫩的詩稿,並因為他的關係,讓我認識了一批現代詩派的大將,如鄭愁予、黃荷生、羅行,後來在美國還與林泠與方思聯繫不少。

我們高三那一班聯考成績極其優越,全班都名列孫山之前,得益於諸位老師教導有方,還記得有歷史老師于鴻霖、英語老師周複。我進大學之後,祝老師擔任《自立晚報》副刊編輯,安排讀外文系的我翻譯英文小說,讀歷史系的邢義田寫通俗歷史,每人每天在晚報副刊上有個連載小方塊。邢義田寫「伊天說史」,我則翻譯了葛林(Graham Greene)的《天刑》(A Burnt-Out Case)與薩洛揚(William Saroyan)的《人間喜劇》(The Human Comedy),繼續了一年多的時光。

一晃已近一個甲子,祝老師過世也二十年了。師恩難報,只盼他在天之靈知道學生都懷念他,平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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