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添飯

聯合報 葉國居

小姪孫黏答答地,假日回老家與我形影不離,用餐時,他興沖沖地要幫我盛飯。哇,他才四歲,乍聽之下感動不已,塵封的回憶瞬間被敲醒。他墊高腳尖盛了一大碗,飯匙在碗緣修了又修,發出的聲響,彷若是一種遙遠的撫慰。

那是阿公還在時,每一頓飯都是我先盛好,再請他用餐。阿公坐定,眾人跟進。家裡人多,大人上桌食,小孩子則端至屋簷下坐在檻上吃,成群麻雀等著落地的飯粒覓食。一樣這個家,同樣的場景,五十年後起了質變,如同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大人先盛好飯,請小孩先上桌,我依舊端著飯碗在屋簷下吃。唯一不改其志的是屋簷下的麻雀,好像牠們才有真正的文化傳承,依舊唧唧喳喳,眈眈向著碗口,伺機而動。小姪孫想法單純,他不知道我的食量是多是少,惟此舉讓人窩心,讓我重溫那遺落的一幕,美好的天倫。

遙想當年,祖孫間有默契,盛飯好手感,不嫌多也不嫌少。第一碗七分滿,第二碗飯就要憑感覺拿捏。看阿公胃口,也測其心情,通常這些元素會直接反映在食飯的節奏裡。設若餐桌上有喜歡或下飯的佳肴,竹筷頻頻起落,第二碗就要裝滿一些。又設若他是日心事重重,嚼起飯來索然無味,每嚼一口,陷落的面頰,就像捏皺的羊皮紙,明顯皺巴巴的,一雙眼睛像是垂落的鈕釦,這一頓飯必定減量。左手端碗,右手執匙,心中掂斤秤兩。猶清楚記得往事的枝微末節,阿公吃第一碗飯,經常會留下半口飯,接著就要我幫他盛第二碗,然後扒個精光。對於第一碗留下那半口飯,我未曾探究它,多年後竟長成疑團。

只要在家吃飯,為阿公盛飯像是責任在肩,無可旁貸。即便阿公去世,仍持續照三餐為他盛飯四十九天。一樣招呼他,阿公吃飯囉!不過已非七分滿,而是隆起一座山,滿滿地放在靈位前。我嘗想,設若阿公死後,真的回來用餐,老人家一定不習慣。我曾經作過一個夢,臨暗黃昏,他穿著一襲藍衫,走進食飯間,愣怔怔地在那碗飯前無法入手,怎麼就連個餘闕也不留,要如何放置菜肴呀!孰悉的七分滿隨人遠去,他連異議的機會都沒,最終愀然而去,一口也沒吃。我向母親提議,應該要七分滿,無奈習俗上拜飯就是要盛滿。前疑未解,又再覆蓋一層厚厚的塵灰。

人生就像家前茄苳溪水,奔流不復回。時間過了就過了,一如我對許多往事總是不求甚解。但偶見溪石青苔,又會猛然想起從前,小姪孫自告奮勇要為我盛飯,頃時往事如潮。年紀大了,雪泥鴻爪便在心中翻雲覆雨。乘時問老母親,拜飯為何要盛這滿。

「添飯添到滿,因為死人不用再添了!」母親像是百無禁忌,多年來心中的大霧頓時散了開來。

添飯,客家語,盛飯的意思。添,加也。拜飯那一碗,人死了,無以復加,於是滿滿的一碗。從前阿公那七分滿,留下半口,是還要再添加啦!老人家真是又智慧又有忌諱。現在每回小姪孫要幫我盛飯,我連忙囑咐他,千萬別盛得這麼滿。

客家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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