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母親,與她的兄姊

聯合報 黃春美
母親,與她的兄姊。(圖/想樂)

母親心心念念好久沒和兩位阿姨和舅舅共聚,我於是載她出門。先去載三姨,表姊在家也一起去,再去接二舅,然後一起去二姨家。三位長輩,上下車都要人照顧,二舅走路不穩,更須一路攙扶,這下有表姊幫忙,實在太好了。

二姨額前夾了一支小花髮夾,看到我們神色歡喜,笑得眼都瞇了。她洗腎將近一年,白胖豐腴轉暗沉消瘦,醃菜乾似的。上一回我們來探望時,不知為何,兩手無意識地輪轉,向前幾圈又退後幾圈,照護的外勞說醒著時一直如此,奇怪的手勢彷彿咒語般詭譎,這回沒了奇怪的動作,還特地站起來緩步移動,我們不約而同為她鼓掌,稱讚她進步很多。

我們圍坐,三姨說,要來考試囉,一一問起二姨,這位是誰那位是誰。不到五分鐘,二舅開始閉目養神,喊他,睜眼笑笑又繼續,早上他通常要睡回籠覺的,只好讓他休息。二姨重新點名,這位是春美,妙子的女兒,這位是嘉莉,富美的女兒。一會兒,表哥端茶過來,二姨說,這位是我兒子,又緩緩移動視線,說這位是春美,然後,看著表姊:這位是嘉莉,從美國回來,媽媽最歡喜了。又看著我:春美常開車載妙子出去,妙子最好命。

二舅張眼笑笑,又繼續打盹。

長輩們相聚,不免又憶起童年時光。母親和二個阿姨談起小時候一起種菜,一起挑糞水施肥,去農會挑米糠、掃竹葉、捆枯竹生火等等。須臾,母親小小抱怨:你們升上初中後,這些事就全部丟給我了。二個阿姨沉默,之前也是沉默。若有若無的尷尬中,母親回憶起颱風過後事,那時大姨北上工作,大舅到外地讀書,二舅不過十來歲,每次屋頂毀損,都是二舅和三姨爬上屋頂,母親遞瓦片給他覆蓋。稍長,二舅闢墾屋後菜園,連增建的浴室也是他親手搭蓋。每回聽母輩談起這些,明知外婆早逝,外公在外又有新的家庭,仍忍不住一次次故意問起:「你們的爸爸去哪?」

三姨和母親一笑,以前在二舅家談起這些,二舅和舅媽也是一笑。

二姨開口了,但她談的是最近常夢見大舅對她說「來啦來啦」,說他那兒很好,邀她去。表姊請她別理大舅,下次回他「別吵,時間還沒到。」我接續說:「告訴大舅,沒空,以後別來亂了。」大家呵呵笑,二舅張眼,跟著大家一起笑,納悶問起,大哥不是做神三年了?看著我,又一笑,這位不是春美嗎?再看看二姨,說,很久沒來看你了。二姨又重複夢中的話,母親安慰二姨:是你太思念他了,年紀大了自然要走的,不要再想了。但,母親何嘗不想念大舅?大舅過世後一年多,某日,母親與我二人茶敘,說茶葉是舅舅送的,她捨不得喝,剩餘的半罐喝完再也喝不到了。

許是二舅養足精神,一張眼,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鄭重向大家介紹坐他旁邊的我母親,這位是月妙,日語名字是「妙子」,她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聽來如撫一塊好玉,溫潤綿長,二舅常說。第一次聽到二舅說「我的妹妹」時,我還在讀國中,那天他來探望我們,瞄了一眼廚房水缸蓋上散亂的牙刷牙杯,翌日就買了牙刷架來,幫忙釘上牆後,轉頭摟著母親的肩,笑著對我們說,這是我的妹妹,你們要好好照顧她喔,那是二舅對母親的疼愛與無奈。於今,我陪母親去探望他和舅媽時,他興來也會摟著母親,對我和舅媽呵呵笑,說:「這是我妹妹。」猶若幾分過去曖曖內含的溫馨中,我有時暗暗生起一股微微的惆悵。

幾年前,母親娘家的老瓦房要拆掉,蓋大樓,二舅天天騎腳踏車回去看老房子,眼見門被偷了,又發現窗戶被拆了,然後是牆面不見了,連屋梁也不見了。直到挖土機開進來,他流著淚看著曾居住八十幾年的房子,牆傾,屋倒,塵土飛揚,夷為平地。飯店興建時,二舅依然天天回去看,像一名盡職的監工。工地小姐好奇,忍不住來關切,二舅說,這裡是我家。二舅抑鬱寡歡,漸漸地,走路步伐變小了,話少了,白天睡覺時間變長了,短短幾年,所有關於老的事情一件一件發生在他身上,尤其是記憶。

二姨看著大家,說三姨頭髮白了,母親頭髮也白了,只有二舅還有黑髮。二舅說他的也白了,大家的頭髮都白了。然後,三個老人相互翻看頭髮,二姨發現母親後腦勺新長出的髮是黑的。母親安慰二姨,說她才九分白,多吃黑芝麻,新長出來的頭髮就慢慢轉黑,二姨聽了彎起食指,回以等長出黑髮她就死翹翹了。然後,重新說起夢裡大舅常常來找她。表姊轉頭對我說,她一個癌症過世的朋友也常在夢中找她,說她在那兒過得很好。二舅一聽,張大眼睛,像是突然發現表姊的存在:咦?你不是住美國嗎?你是嘉莉,你住美國哪裡?德州嗎。是啊,我們一起來看二阿姨。什麼時候回美國?二姨問。過完農曆年。還有三個多月,那還很久。「還很久?」三姨輕輕一笑,笑中有無奈。

二舅的視線移到三姨身上,向大家介紹:「這是我姊姊,富美。」三姨沉默,像是提早沉浸在表姊返美的思念中,聽說表姊回美國她總會偷偷流淚。母親開口了:這麼多歲,大家還能聚在一起,不簡單。我和表姊開始算起在場年歲總和,母親最年輕,88歲,再來是二舅90歲,三姨92歲,二姨95歲,計算機一按總共365歲,一陣歡笑聲。又加上我和表姊各是61歲65歲,我向大家報告,總共491歲,再次揚起一陣歡笑。須臾,二舅問表姊,羅莊那兒有個阿嬤,你還記得嗎。記得啊,你喊阿嬤,我喊阿祖,她纏腳,常常在正中午,頭上蓋著一條毛巾,抱一盆衣服,踩著石子路,去圳溝邊跪著洗衣。表姊話未完,二舅又開始閉目養神。二姨也想起她的阿嬤,說她習慣用木槌敲打衣服,二舅可能聽到「打」,突然張眼問二姨,你被她打過嗎?眾人忍不住大笑。二姨忙解釋,沒啦沒啦,那是打衣服,不是打人,衣服要打過才會洗乾淨。母親補敘,阿嬤連抹布都要打,把髒水打出來,打得澀澀的。她最愛乾淨了,洗衣服前,都要先幫她準備兩桶餿漿,一大一小,小桶用來浸她的裹腳布,大桶浸她換下來的衣服,浸過洗得更乾淨。兩桶都洗好了,再浸粥水,這樣衣服就可以洗得白皙皙,晾曬後直挺挺。

母親說完阿祖的洗衣習慣,須臾,二姨突然為大家介紹二舅:這位是宏祺,我小弟,簡介後隨即說起三年前離世的大姨:我們的大姊阿雪吃到一百歲,她是冬天出生的,所以日語名字叫「阿雪子」。二姨話鋒一轉,又談夢中事:大哥最近常來邀我,每次都喊,素珠,來啦。素珠,這裡很好,快來啦……

也許那是二姨最後一次說話了。

就在年前,二姨血液透析過程中,腦部血塊阻塞,昏迷指數七,醫生發出病危通知。期間,三姨膽囊結石住院,出院後又尿道感染住院。恐是大舅又來找二姨,努力遊說二姨跟他去,順便找三姨。三姨身體康復後,得知二姨昏迷中隨即走在大門口,對著老天爺說:如果二姊的時間還沒到,求祢讓二姊快快好起來,如果你要把二姊帶走,就趕快帶走,不要給她折磨。

年後一個多月,二姨才甦醒,但身體左側癱了,語言區也受損。出院後,再次開車載長輩們去探訪,大家圍著二姨聊天,但她只是定定瞧著,點頭搖頭回應,無法如去年久坐常談了。二姨回房休息,我們也準備離去,房間傳來可愛的日語兒歌,三姨和母親又進房間,二人站在床前跟著藍芽音響唱起〈稻草人〉、〈遊夜街〉、〈布穀鳥〉給二姨聽。

母親與舅姨輩們成長過程中不曾爭吵,開枝散葉後,還時常往來探望,即便老來行動不便,過年時,表哥表姊表嫂依舊載他們親自來拜年。母親與三姨家距離最近,若是間隔較長時間沒去,三姨就搭計程車來看母親。大姨住台北,生前,他們照樣一段時間相約一起探望,大表姊更是費心,年年為大姨辦家族聚餐,特地請遊覽車來宜蘭載大家齊聚,讓大姨歡心。羅東的大表哥也是年年設宴。我曾納悶問起母親,世間怎有這般手足情?她說,可能從小沒了母親,父親又不在身邊,情感因此更深吧。

然而,母親的命運又多了幾分乖舛,她出生不到十個月外祖母病逝,外祖父把她送人領養,然後,在外另組新家庭。期間,二姨和三姨曾相偕探望,母親記憶猶存,約四五歲時,她們帶她回家,走不動,兩個姊姊輪流揹。七歲那年,母親左眼因意外,瞎了,養父母又不幸因痢疾先後離世,她只好回到原生家庭。她的阿嬤認為母親命中帶剋,現下又多了一個孫子要養,加上母親眼睛疼痛不時哭鬧,夜晚常尿床,她不喜歡母親,打罵是常事。母親覺得自己像養女,個性變得膽小怯弱,凡事畏縮,更惹得她阿嬤討厭。所幸她的兄姊還是疼愛她的,有次她不小心打破碗,二舅就說是自己打破的,免得母親挨打。二個姊姊有好吃的,也會分給妹妹。

最讓母親委屈的是她讀小學時,她阿嬤要她每晚過濾從井裡挑回家的水,以備翌日飲用。那水流經層層蛇木、大小碎石及木炭,滴滴答答,濾完一缸水已是凌晨十二點過後。她因此上課天天打瞌睡,老師喊問,她只是杵著,多次被罵,揶揄她是一尊媽祖婆。外祖父是小學校長,而母親求學過程中,常因沒鉛筆沒簿子沒按時繳學費遭老師處罰。同樣失去母親,阿姨舅舅們,求學順遂,後來大都任職老師,母親國小畢業後卻被留在家裡幫忙雜務,直到嫁人,又所嫁是個日日買醉的賭夫。

母親一度為自己命途橫逆,樣樣不如人而自卑,有一年我無意間發現家族聚餐的大合照上,她的臉孔有藍原子筆亂畫的深痕,那是憤怒的力道。母親一生自卑,年輕時忙家計營生,少去找舅舅阿姨。人生行至暮年,珍惜餘日,常要我載她去看看他們。母親從未為自己的人生提問,反倒是我,常拿她和舅姨輩們比較,為她的際遇不公感到不平,直到外祖父臨終親口對她道歉,我才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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