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老樹花滿枝

聯合報 何華
《雷聲隆隆2023》。(圖/爾雅提供)

推薦書:隱地《春天日記2022》《未完成2022》《冬天日記2022》《雷聲隆隆2023》《雷聲再響2023》(爾雅出版)

2022年元旦這天,隱地先生又開始寫日記了,這是他停了十年之後,再度寫日記。至2023年7月,在短短一年半時間內,就出版了五本日記書:《隱地春天日記2022》《隱地(未完成)》《隱地冬天日記2022》《雷聲隆隆2023》《雷聲再隆2023》。

隱地是作家和出版家,他於1975年創辦爾雅出版社,曾與純文學、大地、洪範、九歌並稱台灣出版界的「五小」。隱地晚年馬不停蹄,著作不斷,一本接著一本出。白先勇寫信給隱地:「由衷地佩服你,在我們這把年紀,你簡直像一棵老樹,繁花滿枝,你說過你是一個快樂的寫作人,我相信。」

可以說,隱地是台灣社會和文化的一面鏡子,也是一本文學活字典,讀隱地日記,總能瞭解到很多台灣文壇的現狀和往事,從中受益。都知道台北的明星咖啡館是文學聖地,其實台北的「法哥里昂」咖啡店,也是文人雅士愛去的。隱地在日記裡就提到,林海音、殷張蘭熙、齊邦媛、林文月「四先生」經常在法哥里昂聚談,後來法哥里昂易名「法哥意式餐廳」,地點也換了。不知現在「法哥」還在開嗎?

隱地出生上海,十歲渡海到台。在吃上,隱地也是講究的,他有一篇〈早餐變奏曲〉,寫得好。日記裡也時不時寫他和朋友、家人聚餐,譬如有一次和朋友吃葉公館滬菜,烤麩、紅燒肉、蝦仁豌豆、油爆蝦、砂鍋菜飯,再配一壺東方美人茶。看他把幾道上海招牌菜名報出,我就口水直流了。隱地還提到「方家小館」的上海菜,以及他91歲高齡的姊姊,仍然可以下廚做一桌老派的上海菜。這些上海本幫菜的老味道,還完好保存在台北。聯想到新加坡宏茂橋,開在組屋裡的一間夫妻倆掌勺的小店——上海人家,功能表上不多的幾道上海家常菜和點心,都是傳統老味道,老闆說上海也很難吃到了。

隱地,聽上海老歌,看上海老電影。老上海,就像一首白光的歌名,是隱地的「魂縈舊夢」。

《春天日記2022》。(圖/爾雅提供)

隱地愛喝咖啡,寫過幾本咖啡書,可他日記裡提及有次作家張曉風約了他和亮軒陶曉清夫婦等人去吳德亮家喝茶。吳德亮是大名鼎鼎的茶人,他穿梭於兩岸,訪茶、研究茶、寫茶,出版多本茶書,是兩岸愛茶人的必讀書。看了隱地的日記,才知道他不僅是個茶人,年輕時還愛寫詩,出版過幾本詩集,他也擅繪事。詩人兼畫家玩起茶,當然境界就不同了。幾個月後,吳德亮再度邀他們去家裡喝茶,「復刻」了上次的清歡。寫到這裡,想起一件事:張充和曾在雲南呈貢寫過一首非常有名的詩〈雲龍佛堂即事〉:「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一曲瀟湘雲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幾年前,張曉風來新加坡演講,主辦方曹蓉女士做東宴請張老師,約了我們幾個朋友作陪,那天飯桌上張曉風談了不少張充和的故事,作為一個合肥人,我當然聽得津津有味。隔一天,張曉風在正式演講中又特別提到了張充和的這首〈雲龍佛堂即事〉,她向台灣茶葉達人吳德亮詢問有關寶紅茶的情況,吳德亮告訴她,寶紅茶的「紅」,張充和寫錯了,應該是「洪」,也即「寶洪茶」。寶洪茶產於雲南宜良縣西北五公里外的寶洪山。從這個例子,可見吳德亮茶知識的豐富。

朱嘉明,曾與翁永曦、王岐山、黃江南合稱中國改革「四君子」。我們已經把朱嘉明遺忘了,當我在隱地日記裡看到朱嘉明的名字,還是悸動了一下。隱地在談論朱家紀錄片《願未央》和《我記得》時說,朱天文很欣賞朱嘉明曾給台灣寫過的一段警世恒言:「在台大教書四年,看到學生們如此優秀,卻又如此單純,心疼!台灣的今天來之不易,付出了難以想像的成本,如今,這個地方竟然成為全球範圍內,最不珍惜數代人付出的地方。原因太多,最根本的是:台灣是全球範圍內,歷史虛無主義最嚴重、最盛行的地方。這裡,一個幾乎徹底沒有文盲的地方,竟然讓現代的愚昧橫行。真心希望台灣好!」

朱嘉明曾在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客座四年,目前任教維也納大學。

翻隱地日記,得知唐史學者賴瑞和2022年4月去世的消息。可能我漏看了,本地媒體似乎沒有報導。賴瑞和雖然任教台灣,其實他是馬來西亞人,對他的學術成就我不甚清楚,但他那本《杜甫的五城》我極愛讀。

我是在隱地日記裡,知道沈臨彬的。1994年,隱地編了一本薄薄的詩集《四重奏》,收了四位同窗王愷、艾笛、隱地、沈臨彬每人十首詩。這本《四重奏》,過了二十九年,仍然令人愛不釋手。沈臨彬(1936-2018),絕對是個奇才,他是蘇州人,南人北相,健偉俊朗,學的是繪畫藝術,愛好詩歌、散文,出手不凡。他1972年出版的《泰瑪手記》,驚動文壇。台灣流行「手記文學」,後來有渡也的《歷山手記》、朱天文的《荒人手記》、邱妙津的《鱷魚手記》等等,多多少少都受到《泰瑪手記》的影響。沈臨彬則深受安德列‧紀德《地糧》的影響,大概也受夏爾‧波特萊爾的影響。沈臨彬的文字唯美、深情、有哲理,極有魅力,我覺得他就是「台灣的木心」。遺憾,他後來寫得很少,除了《泰瑪手記》,他在1992年還出版了一本《方壺漁夫》(爾雅出版社)。據說,他晚年精神出了問題,有幻覺。天才有天才的麻煩。

苦行僧詩人周夢蝶,令人敬佩。隱地在日記裡寫到他,說他喝咖啡時把不吃糖朋友留下的糖包,全都放進他的咖啡裡。隱地別有一番解釋:「我想一定是人生太苦澀,就添加些糖甜甜自己的嘴。」周夢蝶的文字、書法和他的人一樣,乾瘦乾瘦,是「脫脂」的,儘管他那麼愛吃糖;他是如此枯藤老樹,但又那麼春花爛漫。

一般來說,人老了,就會變得更加圓滑或圓融,但隱地還有他的「脾氣」,他在日記裡指名道姓批評某人(我倒不敢寫出「某人」的名字了)最近做了文化官員,但此人缺乏應有的文化涵養,不懂基本的禮貌。隱地還舉了一個例子(此處略去)。看到那段日記,我非常佩服隱地的勇氣,一把年紀了,還是稜角分明,直抒胸臆,不吐不快。

2022年11月1日,隱地看到台積電移機到美國的新聞,他很氣憤:蔡政府天天說別人賣台,如今讓台積電外移,這不叫賣台,什麼叫賣台?

隱地少年時就開始寫作,是個不折不扣的文青,38歲時創辦「爾雅」,一輩子熱愛文學,從不言休。今年他86歲了,還每天去自己的出版社上班。寫作是他最大的快樂,他說:「寫日記真好,寫出了自己的心聲,也無形中化解了埋在心底的許多塊壘。」隱地,因寫作和寫日記,戰勝了眼疾和手疾,每一天都過得有意義。詩人瘂弦對鼎公(王鼎鈞)說:「老哥,讓我們來做人瑞。」也讓隱地做人瑞吧,每天讀書、寫作、餐聚、聽歌(老歌),把這些都記在日記裡,留給我們讀。

《冬天日記2022》。(圖/爾雅提供)

《雷聲再響2023》。(圖/爾雅提供)

書評〈日記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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