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宥茹/扮仙(上)
●這篇描寫土地快速變遷之下,傳統宗教與現代思潮的對峙,許多地方乍讀讚頌,實為反諷。小說完整,文字成熟。──張貴興
●作者尖銳而勇敢地提出對社會的觀察和質疑,不害怕政治不正確,當中的細緻、矛盾、尷尬都操作得很具體,有大將之風。──林俊頴
藝術節辦在文化資產園區,酒廠舊建築搭上充滿活力的彩繪,讓我一個才來台中兩年的人,無法想像它從前蕭條的樣子。進會場前,沿途貼著各式倡議獨立建國、自由民主的海報,旗幟在春天的空氣中飄揚,舞台融入一個老建築再生的空間,主辦方在鐵皮屋頂下懸掛各種花花綠綠的布條、貼滿仿通緝令的議題介紹公報。
樂團主唱走上台時,台下人群還若有似無,直到他唱起那些寫給土地的歌。
「哇,他打通鼓沒有用爵士鼓的手勢,真講究!嗩吶竟然不是常見的二號吹,而是噠仔欸,符合道場的意象!」我在心裡暗自驚嘆,該樂團常以北管元素加入演出中,雖然在我眼裡有些生疏,但比起許多將傳統樂器拿來亂打,宣稱創新的樂團,他們算是對脈絡很有掌握的了。
一沒留神,身邊的人已經開始搖晃頭部,開始舉手高呼,舉起各種紅色底黃色字的毛巾、布條,隨著音樂擺動。他們拿著啤酒在舞台前不遠處跳舞,台上主唱鼓動大家舉起手、舉起毛巾、舉起土地上的正義。
「拜請……」他開口。自由、民主、人權、自由、民主、人權……前呼後應的尖叫聲撕裂肉體迸出,眾人的呼聲衝撞舞台,刺痛我的耳膜。
走出活動會場,心上餘留的震動還在回響,隔壁倉庫是個瀰漫著慘白燈光的畫展,人潮相較藝術節少許多。不過數步,會場傳出的聲音已十分模糊,主持人用台語要大家珍惜自由、爭取權利,縱使我一聽就知道她不是母語使用者。
回到宿舍,我一邊整理我的嗩吶,一邊滑著Y學姊的限時動態。破碎的時間軸中充斥著片段的演出影片,隔著螢幕,舞台紅色的光依然將轟鳴和壓迫感迎面送來,直到幾秒後畫面突然變得柔和,「這是最後一篇了,希望大家都可以勇於追求正義,捍衛土地的價值。」她寫下,下方當然,也附上了羅馬字台語的版本。
我背著嗩吶包出門,對面床上的學妹抬起頭來瞥了一眼。
綠空廊道是台中鐵路高架化後,重新劃設的一塊帶狀休憩區,阿銓說他都快找不到地方練嗩吶了,「每次都去重劃區餵蚊子。」他總無奈地說:「然後路過的人就會問,你是學國樂的嗎?這是西索咪在用的嗎?」傳了一個翻白眼的貼圖。他看了綠空鐵道附近的環境後說,欸這兒感覺可以,妳可以對著建國路吹,反正四線道,應該不會被趕被罵。
所幸傍晚時分都是老人,有個散步的伯伯靠近:
「唉唷,不錯喔!妳這是學校的嗎?」「呃,這是北管的。」「妳不是某某高中的嗎?」因為我穿著制服,他這樣問我,「對啊。」「啊妳們學校不是也有人在學這個嗎?」「對,呃,我們這個是北管的,跟國樂不太一樣。」我尷尬地回答著,他說很好很棒加油啊,然後緩緩離開。
早知道就別那麼快在阿銓翻白眼之後,傳大笑貼圖了。
●
晚上九點的南屯路,店家的鐵門多已拉下一半,除了捷運沿線的住宅高樓,燈火還死白地亮著。
大師兄在廟裡忙前忙後,招呼大家,阿銓叫我幫忙排椅子。「上元排場基本上只要是館員都有義務回來,所以這應該是一年中人最多的一天。」阿銓邊牽著音響線邊說。桌上擺滿了供品,阿銓說他小時候廟裡都會拜全羊,現在只剩麵粉的了,麵粉羊被貼上眼睛、畫上鼻子和嘴巴,軀殼卻是空的,只有一副塑膠骨架,纏上滿身的膠帶。
四十個人圍坐一圈,我們焚香後開始扮仙。「瑤池金母法無邊,蟠桃一熟幾千年。」瑤池金母念道,設宴款待八仙,八仙帶著各種珍奇寶物,接連上場祝賀,除了曲牌旋律不同,唱詞意義是那麼的相近,而白鶴、青鸞更是未曾在我生命中出現的祥瑞神獸。在嗩吶的喧鬧聲中,我唱著「拍掌下丹霄,正庚星」,廟裡零星進來一些人,拍了幾張照片,又從同一個門離開。
慶賀啊慶賀,阿銓總這樣說:「妳唱到飛起來都沒關係,因為這是大日子。」我說晚上十一點好想睡喔,他尷尬地笑了笑。
一炷香,過子時,劇情急轉至〈封王〉,故事是韓擒虎將軍降順北蠻,受封領賞的過程。超無聊的,一點情緒都沒有,阿銓都這樣說,我說年輕人哪,難道你對升遷、財富自由沒有嚮往嗎?他撓了撓頭:「妳知道我要七十年不吃不喝才買得起一間外埔的房嗎?外埔喔,還不是南屯。」線香的煙充滿我鼻腔,一開口總是免不了吞下好幾口煙。妳身上為什麼一直有一個廟的味道?同學常這樣問我。
排場結束後,我問唱扮仙戲唱了四十年的師叔,為什麼要扮仙啊?「唉妳們小孩子不懂,北管就是拿來跟神明講話的語言,我們不可以都沒有付出就要神明保佑我們啊,總是要拿出我們有的一些東西獻給神明,才可以讓神明感受到我們的誠意!」他用不甚標準的國語,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摸了摸我的頭,他說年輕人認真學啊,以後就靠妳了。
阿銓常說,找妳同學來玩啊。
我說他們才不屑,有次他們好奇我在翻的手抄本,我解釋《大醉八仙》的故事給他們聽,他們拍拍我的肩:「欸妳其實滿多才多藝的,但為什麼都不學一些現代的東西,越學越回去。」我說這才不是什麼關在博物館裡面的化石,而且認識歷史很重要,他們說:「我們這個世代已經不只要追求庸俗的溫飽了,我們要追求精神的東西,要民主要人權,這是歷史累積在我們身上的進步。」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似的。他們要一起去聽大港開唱,全班一半的人有票,揪團只是在區分誰跟誰比較要好,我說我那天要出陣,沒辦法,他們說妳好無趣喔真掃興。
有什麼了不起,我之前也是聽團仔啊,幾乎把台灣的音樂祭都跑遍欸,聽完我的抱怨後阿銓說,直到中邪一般被北管打到。「那你一定都沒在睡覺。」「我以為妳會說我一定很有信仰。」他略顯失望地說,其實排場祝壽在現代社會大可不必這麼晚,「固然可以解釋為南屯還保有傳統農村的作息。」他欲言又止:「但其實……因為如果不是這麼晚的話,根本就沒有人會回來。」這讓我想起某次排場祝壽完,一位師兄與館務在香爐前爭執,不知為何突然轉過頭來,向我比了一個「三」的手勢:他在外館做一場有三千,還不用大半夜的,在這裡無酬忍受香煙薰鼻,以及煩人的人情壓力。
慶典過後,我們分著供品,我完全不懂如何吃那隻乾癟的羊,阿銓說他也不懂。「有得吃就很不錯了,以前排場都嘛只有吃一餐,哪有錢。」九十歲的老師說,作為有學過台灣史的中學生,我判斷那至少是七十年前的記憶了,忽然覺得同學的進步說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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