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柏林/竹冊
在台灣無論高雄美術館特區,嘉義、雲林、台中、新竹、桃園、台北眾多的重劃區或私人空間,本質乃屬策略性選擇,主要以不鏽鋼作品導入的置地共鳴。並沒有稍嫌過度的沾沾自喜,因為這些僅僅是我眾多創作風格,其中一環。
其實,我更喜歡石材、青銅、木頭、尤其竹子,極富彈性又快速生長,優雅、放鬆又環保的生命調性,讓我的生活更有趣,在下收集各種雜項的文物,占滿大部分的倉儲空間,儼然成為自造樂園的地下礦坑。
因此,生物多樣性的思維,生物多樣性創作空間,以及生物多樣性的宇宙觀,使喜歡以生活品味為主旋律的生命調性,不知不覺成就一種接近虛懷、謙卑的遼闊境地。而這些從世界各地收集的雜項物件,等同宇宙中,小行星匯集的隕石區域。分布在自性寰宇中的特殊場域,給極地可能有人類的氣息和企盼分享的溫度。
麻竹開花了
2022年Covid-19新冠疫情接近尾聲。
外雙溪白色房間外一叢麻竹開花了,結束六十年的生命周期。
我和助手鋸下如銀河系般的麻竹花尾端,一些綁定在室內景觀檜木立柱腰際,一些插在一座四龍頭的西藏香爐,更大一部分設置在中庭旁的屋簷騎樓,由台灣的老水缸承載台灣原生物種,最堅挺的一甲子。
約莫一個星期,小佛堂落地窗外,木地板上出現一根仍沾著泥巴的竹製扁擔,從記憶的土壤,鑽至老廢墟的新生地,像大型無足的爬蟲類,忽然出現在森林邊界,也許是久遠的農人或工人遺留CIS的辛苦樣板,此時,近乎興奮的立刻拿起來插入門邊,鐵製琺瑯臉盆的框架裡,等同簽收一份童年趣事的信物,並不想問目前的臨時工扁擔的由來。
1963年我八九歲的年紀,母親會拉著我,陪她去西方黑水溝漫長黑沙灘的日落盡頭,這是我三十年前在半自傳的文本裡,有約略分享和繪畫有關的動人情境,由於本次的竹子創作,又重新進入深層的探索,有了新的體驗,就如同第一次的靜坐和第一千次的察覺,完全有不同冥想的含氧量,穿透性、解析度也從2G跨入5G,及人工AR的全景實境。
雲林口湖鄉金湖村,地層尚未下陷,招潮蟹和彈塗魚占據的河口,家家戶戶時不時喝西北風,冬天的霜如同北方的雪,盜鹽者隊伍會在清晨路過我們後院荒蕪祕境的年代,扁擔如同獵人手中的獵槍。食物移動的載具,苦難和生活的標竿,血與汗水朝聖的慢活輕軌。
靠近河口,有一片竹子插枝的牡蠣田,這些地方生長的牡蠣通常瘦瘦的,後來會移往遠處浪潮迭更頻繁的地方。
因此廢棄的牡蠣田會呈現東倒西歪的景致,景觀竹子與潮汐共伴關係有了成住壞空以及有機深奧又奇妙的造型詞彙,使日落景觀更自然的張羅一番動人的節奏,某些日子父親會用大竹筏穿過一條深刻的河道,到達金色日落天邊,通常只有收成的日子才會用竹筏載運牡蠣,現在想起來,那竹筏可能是他做漁夫最風光的日子。
某日,颱風把牡蠣田全部推倒,每次我都是赤腳沒有手套幫父母親搬運落難竹牡蠣,移到較淺的沙灘,飢餓會使我的眼神移至竹製牡蠣串上,而在水中浮游的生物,驚慌的小螃蟹,慢移的貝類,災難現場,幾乎如同大型串燒或糖葫蘆木乃伊的意象。
稍加用力搬動幾支法器般銳利的牡蠣串,血從手掌滑入海水中,立即和美麗夕陽產生共鳴,我的血液等同大自然揮灑的顏料,當下,世界似乎靜止了三秒,竟然沒有感覺痛,只覺得我與天地之間,有著海誓山盟般的感動,彷彿我已經活過十幾個世代,此後,我常常看見瑰麗的夕陽召喚自己,去當一個藝術家吧!只有藝術家能描寫如此美麗的世界。
我重新把染血的雙手放入海水中「洗一洗很快就好了!海水可以消毒」母親慢幽幽的呢喃著,好像她不是母親而是菩薩,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被攪動的血,又一次把天空映照得更神奇了。
父親在我童年生活記憶的角色是個冷面的殺手,他常像布袋戲的角色,時不時就可以隨手拿到一支扁擔追殺我。以現在的標準,一定被列為貧困家庭的暴力分子,可是打從心底,我從來沒有恨過父親,雖然我們的關係非比尋常,溯源在預習完成一個使命,或碰撞出我們之間千年祕密的原力。
那座擺在院子星空下的四方型竹榻,儼然成為我們練兵的舞台。
某日,楊柏林十六歲之前的本名楊象,國小四年級被同學「吃洋相」的方式霸凌。自己因為怕打傷別人,時常被揍得鼻孔出血,以至於到現在,只要火氣大就習慣性鼻孔出血,甚至到七十歲了,每次回鄉看見這位家族成員,我只記得流鼻血這件事,也幾乎很少和他說話,我的身體記憶仍在抗拒「德賢」。
那天,我號啕大哭,四腳朝天的躺在四方竹榻,似乎所有隱約將出現的星星都在嘲笑我的懦弱無能,「哭三小」「德賢打我」「死嬰仔咧,和人吵架,你一定也有錯」一個恍神,扁擔又出現在父親手中,他兇惡的模樣比較像我去霸凌別人,而必須教訓我的樣子。
小時候我也是運動健將,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極速的側翻身,從父親扁擔的風聲中閃身落在地上「幹你娘,死嬰仔」我也“Me too”回去(當然是學父親罵我娘的三字經罵回去),一面跑一面高聲罵,我已經被暴打回家,在家還要再被暴打一次。
父親拿著扁擔一面揮舞,表情說明要儘快結束一件痛恨的事。我和父母南村北村跑了一圈,如同在進行一種宗教般的超渡儀式,我決定在父親最後的通牒中拐回家中的巷弄。
一群胡蜂早已聽到風聲,嗡嗡嗡高潮的戲曲又來了,就從隔壁四伯父家泥背牆的洞中探出頭來,「你再跑,幹!」父親終於可以讓扁擔和他的汗水結盟,他的扁擔也算控制型揮桿,朝背部和屁股猛抽,霹靂帕拉,直接把那群胡蜂嚇出洞穴屁滾尿流。我哇哇大叫,胡蜂便在扁擔的風暴圈中飛舞,如同高潮中加入宇宙共震的掌聲。我心中大樂,覺得被父親追打最終的版本如此精采,心中也「幹」了一聲,對藝術行軍的過程又加注了一個密宗山門下,紅通通的烙印。
每天早晨我念心經,迴向眾生及母親,然後才父親。
窗外,淨水盆旁立著瘦瘦乾乾的扁擔,現在確信,那是充當我父親教父的竹冊身影。
我的語言是東方特別的語言,竹語
2008年第一件竹冊作品被林口「天地昕」收藏。
2023年,我把藏在倉庫這件大型700x500cm的竹冊公共藝術模型,掛在300b真空管音響上方,音樂彷彿透過竹節翹起的指頭,隔空指揮。
演繹自然四季某些獨特成長進化的屬性。包括被刻意隱藏創作的章節,即便鎖在貨櫃十二年,編輯的竹冊記事,彷彿隨著時光流逝,有了全新的過火意象。
被火訓練過的 竹節跳動
再度現身舞台 能量生猛
2023年春季過後,「我的QR Code」竹作冊頁,已然成為人際溝通視訊的統編,彼時剛橫空出世不久的Barcode,我在2008年弘光科技大學創作28m高的「宏觀條碼」已經使用過。
如今會有「我的QR Code」、「史蒂芬妮的QR Code」、「一段如詩如歌的旅程」、「古早的家風」、「方圓的博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地,水,火,風」等作品,使楊柏林和QR Code的時代關係產生奇妙獨特的連結,而我的語言是東方特別的語言,竹語。
最懂風情的草本科植物。
於此,便有許多有關「竹」立體的史冊物件進入創作的新體系。
進行另一個
有關碳足跡的過程
「虛空 色界」是另一個系列。
鋼板上的田園荒蕪
鋼板上的社區取代
鋼板上的食物鏈
移向何方
虛空 處處都被都更
田埂路徑重新定位
平面扭曲的樂章
勾串大世紀生態詩歌
原來站立的世界
圓潤通透的幻覺起霧
超大比例留白給未知未來
纏綿的實象實像虛設
如流刺網倒掛天空的告解
和風在織布上繞境
雷射火焰形塑刮鬍刀峯
換血要有機機巧的包紮
若隱若現的擬境山居武林
武士近看成峰,仕女側成嶺
抽象裝置意象開門關門
都入劫處逢生
由於我正進行另一個有關碳足跡的過程,所衍生低碳的創作思維,我和同一家雷射切割的廠商合作了十幾年,過程中,對拼裝的工廠那些切割剩餘的邊材情有獨鍾,可能醞釀的時間不夠。
2023年《是時候了》(註1),邊材召喚的力度足夠進入靈性的維度,當我走近那個廢材集中箱,這次我已經看見含金量隱藏的位置,伸出雙手接近搏鬥亦近乎熱情招待的態勢,像童年抱起的牡蠣串樣態,翻出我要的物件,像淘金者擁抱手中的礦沙,而這次我知道裡面有黃金的地圖。焊接工彷彿等待我似的,有空了,我如同被誘惑的老男人,狂野卻小心翼翼接觸玫瑰般的女性不鏽鋼邊材,與她跳了一支最原始的舞蹈之後,她變成一個新的,有我DNA的生命,還只是裸體骨架,因此,我到處尋找適切的軟裝材料。
某日,發現日本舊手工織布,幾番選擇。最終為她身上穿上當代時尚服裝,邊料廢鋼材加上裱裝手工織布,處在「虛空的色界」一種全新硬邊卻輕質造境新物種,無論減少多少碳足跡都是未來輕裝的旅程。
本次在大院子的楊柏林個展,不是類回顧展形式亦不算個人藝術旅程的進化論,頂多在多元宇宙藝術思想微觀氣候的風情列表,就喜歡變裝卻低調的繁花似錦。
無論河川的上、中、下游,風的始末,考古題,奇幻的文化扉頁,地球危機意識,任何危險或美麗的地方,創造的耕地,我不會駐足太久,三天、最多三個月,也許三個一千年。
我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世界如此美麗而多災多難,包含三個系列的壓克力繪畫:
《來去》(註2)、《板塊位移》(註3)、《搖滾山水》(註4)以及《向未來致敬》(註5)。
藝術正好。
如今,我仍有幸委身其中。
註:
1.2012年由大塊文化出版,書名《是時候了》,楊柏林自傳。
2.2012年楊柏林繪畫系列作品。
3.2015年楊柏林的繪畫系列作品。
4.2020年楊柏林的繪畫系列作品。
5.2021年楊柏林的不鏽鋼雕塑作品——向未來致敬(未來概念車)。
●楊柏林《2023,竹冊系列》個展10月1日至11月7日在大院子藝術空間(台北市和平東路一段248巷10號)舉行。10月6日下午15:00至19:30舉辦論壇、酒會、音樂會等開幕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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