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海峽中線,就是文學(下)
前情提要:
王德威/海峽中線,就是文學(上)
推薦書:梅家玲《文學的海峽中線:從世變到文變》(時報出版)
三本文學院派文學雜誌
以上話題引領我們進入本書第二部分。梅家玲以三章篇幅分別討論一九五○年代迄今三本文學院派文學雜誌:《文學雜誌》、《現代文學》與《中外文學》。《文學雜誌》由夏濟安、劉守宜、吳魯芹等人主編,上承抗戰前朱光潛等京派文主編的《文學雜誌》精神,標榜文學的自由主義,創作、翻譯、評論並重,尤其呼應英美新批評主義,強調文字、形式所承載的審美表現和倫理意涵。這和五○年代的宣傳文學不啻背道而馳,以此夏濟安等人以曲折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信念。《現代文學》創刊於一九六○年,顧名思義,不但著眼「現代」的歷史現場感,更鼓吹「現代主義」的前衛風格甚至意識形態。這本期刊以其糅合東西的想像和突破現狀創作力,成為台灣文學傳奇。《中外文學》則由台大外文系主編,自一九七一年創刊至今從不間斷。不論早期的論述、創作齊頭並進,或之後對各種文學文化專題的介紹,無不引起學界注意,尤其在比較文學的介紹以及「台灣文學」的思辨,可謂開風氣之先。
上述三本文學雜誌相互銜接,承先啟後的意義不在話下。梅家玲也以之作為驗證她對文學史、國文與國語、文學與教育等議題的實例。二十世紀中期歷史轉折時刻,黃得時、臺靜農各自為古典中國文學和台灣文學寫下他們的見證,從而為台灣的中文文學教育拉開序幕,那是古典與現代,此岸與彼岸的嘗試性接觸。一九四、五○年代的「國文」、「國語」運動,不論其霸權邏輯如何運作,畢竟培養一個世代的青年學子掌握漢語文字語言,進而表述立場,創作文學。《文學雜誌》、《現代文學》、《中外文學》不僅提供創作翻譯平台,更彰顯一項事實:只要文網言禁稍有空隙,文學立刻展現自為自主的力量,或創新語言形式,或試探理念慾望,迂迴、衝撞權力當局設下的尺度或曰中線內外,凸顯禁忌,甚至突破禁忌。
二十世紀中期的台灣文學與教育制度在國家權力的監管下運作,絕非理想。弔詭的是,當權者的文工機器畢竟不夠精密,因此給予台灣文學意外的空間。相對共和國滴水不漏的文學生態,台灣在反共文學之外兀自發展出不同聲音。一九五四年美國在台灣海峽設下中線時,毛澤東正磨刀霍霍指向胡風──中共最重要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家。早在前一年,由上海到台灣的詩人紀弦(1913─2013)創辦《現代詩》,掀起新詩革命,為台灣的現代主義拉開序幕。當文化大革命斲喪所有文學自由時,台灣的《現代文學》、《中外文學》正欣欣向榮。
文學作為「渡」的能量
一九八○年代以來台灣主體正名呼聲此起彼落,文學率先推波助瀾,功不可沒。一頁頁的中國蛻變為台灣文學的歷程,正是文學的海峽中線「這一邊」的故事。文學與國家的關係既然若即若離,我們無從預測未來台灣文學的「代表性」如何。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文學作為文化建構,必須給予想像力與創作力的極大空間。這樣的多元想像力是立場,也是能力──台灣回擊中國大陸文學政治的最佳利器。
《文學的海洋中線》思考台灣光復以來從「中國化」到「本土化」的過程,但拒絕給予簡單的線性答案。如前所述,所謂海峽中線起自軍事部署,但更可以是關於作為政治的「文學」隱喻。藉此,梅家玲教授關心的不只是中線如何分隔敵我的方式,而是中線如何導致甚至投射逾越與跨越的威脅,以及種種協商。在這層意義上,文學想像其實是政治判斷,面對危機,賦予無限可能。
這就不能不讓我們思考本書另一潛在命題,那就是文學作為「渡」的能量。近年台灣文化論述標榜海洋想像,但舉目所見,無非是根深柢固的本土糾結。海洋所承諾的深邃、流動、神祕變化似乎都平面化、一體化、座標化了。就著梅教授對海峽中線的叩問,我們或可提議,漢語傳統的台灣文學始於先民渡海而來的離散或移民經驗:隨機應變的「過渡」,無可不可的「讓渡」,意料之內或之外的「偷渡」,鋌而走險的「強渡」;還有最耐人尋味的,文字、語言與書寫形式你來我往的「擺渡」……
現當代中國或台灣文學何去何從?選項之一,用理查‧羅蒂(Richard Rorty)的話說,文學「視一切事務為語境選擇的產物而非由內在性質的決定,將客體溶解為功能,將本質揭示為注意力暫時的焦點,將認識理解為如何成功地使信念和慾望之網以更貼合,更優雅的式樣組織起來。」這才是海洋而非陸地的想像。無形的中線下,那洶湧的波濤與暗潮永遠指向流變。或許「渡」的想像可以成為梅教授另一項有關文學、歷史與修辭政治的研究計畫。
梅家玲教授以研究六朝文學起家,之後轉治現代文學而見重兩岸。兩者乍看似無關聯,但何嘗沒有對應之處?魏晉六朝將近四百年,是中國歷史的大分裂時代。南北之間以長江為「中線」,各自發展獨特傳統。南朝文章綺麗多姿,日後被視為古典審美意識和人文精神崛起的關鍵──而那是晉室「南渡」後,與在地風土所融合的成就。千百年後,有多少人記得南北朝政治的殘暴混亂?歷史的分合從不稍息,唯有文學渡過,也渡引,亂世,成為一代又一代興嘆的焦點,記憶的結晶。梅教授費時十年,研究當代文學「中線」何在,回看來時之路,能不發思古之幽情?是為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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