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昱秀/媽媽的菜
說到媽媽的菜。一是指香氣,二是指甜蜜。
怎麼說?都是口味;都參半著酸甜苦辣;都有獨家的kimochi。
只可惜,以上的兩種「媽媽的菜」歲數將近半百的媽媽只體驗到了其中一個。
「牛肉在滷前一定要先沖水,沖個十到十五分鐘,把腥味去掉,把香甜的蔬菜水果丟進去一起滷,蔥、薑、番茄、鳳梨、洋蔥,一樣不能少。熬整整六小時,到那時候,牛筋就會熬成你最愛的口感。」
廚房傳出的香氣千年揮之不去,放學回家前在門外嗅嗅鼻子,期待今天的晚餐。肉桂捲瀰漫在左側,香菇雞湯散發熱氣在右側,一碗熱騰騰的水果燉牛肋在眼前,情不自禁的口水垂涎三尺。
我一直以為,媽媽煮給我們的菜,就是媽媽的菜。
「不是喔!下次跟你說。」媽媽俏皮的把手指放在嘴前,一邊將一頭大波浪黑髮向後撥。「噓!」
她不是台灣人刻板印象中的媽媽。不是被生活侵蝕歲月的婦女。大笑是她的一日三餐,說走就走的豪爽是她獨家門派招牌。
衝動、高傲、大大咧咧。衝擊世俗的年輕少女不會被貼標籤,但是中齡女士?那就是不典雅、不賢慧、不知羞恥。
「我變胖了。」那天她嘟著嘴一臉不甘願地跟我說。
「可是今天晚餐很好吃。」
她笑起來,欣喜又得意。「那胖這一回划算了。」
「這個人很帥。」那天媽媽歪嘴。「我的菜,有muscle。」
「哈?」我和妹妹放下手中的功課,三步併作兩步跳到懶人沙發上,擠在媽媽兩側,三個人擠一起像便利商店中旋轉在烤架上的三條烤香腸。
「但是他是個天龍國男孩,半瓶水響叮噹。」媽媽將手機一鍵關機。
我和妹妹則默默離開與課業私奔。
這男子空氣太多了,不是媽媽的菜。
單身七年多的她不曾放棄愛情。雖然在麵包與愛情之間,媽媽會毫不猶豫選擇吃自己的麵包。
「哪天一定會遇見大帥哥拿著麵包來找我。」媽媽自信地說,生活的重心依然放在我和妹妹身上。接送上課下課、整理家庭、賺錢,並且煮一頓香噴噴的晚餐等我們回家。
我不知道媽媽是如何做到的。她總是笑著跟我們說明天會更好,所以今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是要吃到飽吧!」妹妹插話。
媽媽的菜,得符合媽媽的菜。首先,就視覺來說第一眼得先吸引人。再者,得去腥去味。生活中得參半著繽紛色彩和氣息,多元而有交集。再來就是長時間的磨「戀」,究竟是否能修成正果,純看耐心和修練。
交友軟體上可符合「滷牛肉」特質的可真不多。千百張面孔與自介縹緲在文字與圖片間,卻沒一張一行有色有香。
媽媽的菜,從小吃了十七年長大。酸甜苦辣都吃過,數以千計的菜盤不曾重疊,沒一道是無色無味的。可世間的大多數人怎麼都一成不變,在家與工作間來回一線。
這種菜媽媽可吃不消。
無趣!
「這道醬油蒸蛋是從阿嬤廚房裡學來的,我加工調整之後找到的配方更好吃!醬油與柴魚要放得剛剛好。要搖晃鍋子直到雞蛋之間沒有空氣,這樣煮出來的蒸蛋才會像皮膚一樣滑嫩滑嫩。」
這道家常菜沒什麼特別,可我卻特別喜歡。只要餐桌上有蒸蛋,保證得多吃兩碗白飯。要是媽媽的菜也能像我們姊妹一樣捧場媽媽的菜就好了。
嘴上說著好吃,女兒的後腳卻不曾踏入廚房。十七歲的女兒未繼承一道媽媽的菜,又或者品嘗自己的料理。
「試試看。」媽媽說。「但不試也沒關係。」
於是從十一歲到現在,我依然未跨入廚房一步。廚房,一道莫名跨不過去的坎。
生在這個獨特的家。存在數十年相依的女性星球,從來沒有「愛情」窺探的角落或者隱藏的跡象。說是容不下,不如說是嚥不下。
外星總是不能理解。最傳統的刻板印象中——異樣的標籤跟著年齡貼近,偏偏媽媽又生在鄉下最傳統的大家庭。
「年紀到了就該找個人嫁了。」
這句話不陌生,是個年輕世代中最可恥的笑話。當跨世代的愛情觀相撞,每年的修羅場持續進行中。
年復一年,年年過。說來慚愧,家族親戚眼中的眼中釘肉中刺就是我們尼姑三家女。
過年不是過年,是過五關斬六將。
紅色的習俗,看著一家家「正常」家庭。餐桌上的長年菜,拚死拚活咬不斷,嚥下的瞬間差點被自己給嗆到。那些放了七十二小時的發糕沒人動過,三百六十度環繞並覆蓋著八卦的口水。
阿公阿嬤總是無法理解單身的媽媽。對他們而言,女孩子就應該出嫁、待在家、待在廚房,不是像媽媽這樣風流倜儻。
「有男朋友了嗎?」所有親戚最愛問孩子的問題我從來不用顧慮,質問順序我永遠輪不上第一,媽媽這面盾牌總是會化成劍。
「沒。」媽媽冷冷的一字打在飯桌上,從不需要我出馬對付。
背後的閒言碎語到底聽了多少也數不清了。七嘴八舌的八卦總是故意不避嫌我。
「半老了沒個男人,一定自己有問題。」難聽的話不少見,我看著他們錯愕的雙眼一笑帶過。舅媽的語調總是尖酸刻薄,其中羨慕與忌妒成分想藏也藏不住。
與世俗對峙的媽媽沒有要與世俗對峙,是她還沒找到自己的歸宿。
「其實,廚房很講究的。」媽媽邊炒菜邊打開抽油煙機,轟轟聲蓋掉身後親戚嘰哩呱啦聲音的一半。「人跟菜一樣,不會十全十美。嚮往的和實際的,也總是得不到平衡。就像精緻典雅的法式料理沒有家鄉味;美味順口的皮蛋瘦肉粥少了賣相;看上去吸引人的高級甜點吃上去卻膩得噁心。你得知道自己最注重哪一個。」
那天路過水溝救了一隻貓。貓沒報答我而是轉頭就走。
隔天是同學生日,沒人幫他慶生但他妹做了蛋糕。
星期一學校的午餐夾了死蒼蠅,差點噎死三十個高中生。
回家時沒人在家,昏暗的玻璃窗少了晚餐的油煙。
所以古人說月有陰晴圓缺。
那年沒發生多少事,卻改變了許多事。一直知道媽媽對浪漫過敏,養出的女兒也是。就算身邊多少分分合合,愛情在媽媽心中總是一道坎,愛情觀造就了她的獨立,也剝奪了她嬌柔的權利。
「一個人敢愛敢恨,有了牽絆就少了那份果斷。」
少了油煙味的那天,媽媽因工作關係比較晚回家。多吞了一碗媽媽的消夜麻醬乾拌麵。
一年後媽媽認識一個男生,幾乎符合「滷牛肉」和「蒸蛋」。有配料,有後勁,還有餘味。
唯一可惜的是雞蛋買錯了品質,就算料理再香依然蓋不住腥味。稍微那麼一閃的幸福快樂結局就這樣擦肩而過。
雞蛋裡挑骨頭。
「泰式檸檬魚。」我堅定地跟媽媽提出請求。
那道菜是我的最愛,魚肉的香甜中帶有檸檬酸,清爽的蔥花淋上魚湯在火爐上滾燙出裊裊蒸氣。插上一朵野薑花在完成的湯頭中繞三圈,讓韻味交集後沖淡。
不管命中注定的是愛情還是麵包,遇見就是要珍惜。
有時會想,之後上了大學,去了遙遠的國度,該怎麼尋找家鄉味,怎麼回味餐盤上的笑聲。
關於媽媽的菜,我沒再多問,我知道她依然把交友軟體下載回來,也曾遇到幾個不錯的男士。有的曾出去看過電影吃飯,卻沒一個有後續有結果。不知道是媽媽太挑,還是媽媽的菜太頂級難招。
提起筆的那天,看見媽媽站在廚房裡的樣子,額頭間流著一條條汗水,本打算描繪她身影的我恍然大悟。因為汗水沿著細紋流下,經歷多多少少風雨,回頭來不及一看,記憶中年輕貌美的媽媽也逃不了添加幾分老態。
「媽。」我叫她。
「嗯?」她急匆匆的瞥了我一眼,忙著爆香,加大了音量,抽油煙機嗡嗡作響也不知道抽走了什麼。
「要幫忙嗎?」
她訝異地看著我,彷彿我吃錯了藥。「什麼?」
「我說,」我大聲說,一邊起身。
「教我做菜好嗎?」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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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散文頗有個性,描寫母親遇不到合意的人;現實中雖有為難處,但作者寫來活潑輕快。母親的個性在女兒筆下顯得生動立體。──平路
●這篇譬喻風趣,情感飽滿,而有雋永的餘味。──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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