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諄一/台式日本料理
走在台北的街道,隨處可見日本料理的招牌,上面不單單寫著「日本料理」四個字,像「大阪燒」、「炸豬排」等直接將專賣品項大大地寫在招牌上的也不少,有平假名,也有片假名。真心感到時代變了。
我剛來台灣那時已有日本料理店,但僅限於某些地區,多數集中於林森北路、中山北路這類屬於日本觀光客的必遊之地;而且日本料理在台灣人心目中被歸於高檔次的飲食,一頓下來所費不貲,不是我這個荷包扁扁的窮學生能夠負擔得起。還記得一九七○至八○年代,一家位於長安東路的「通天閣」,在餐飲界的名氣響噹噹,是我在日本購買的台灣旅遊書裡唯一出現的日本料理餐廳。靠便宜水餃、自助餐度日的我,雖然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仍會貪心妄想去「通天閣」,嘗嘗生魚片、天婦羅等等思念的家鄉味,就算是一次也好。當年坐穩日本料理界高位的龍頭老大,而如今記得它店名的還有幾人?
直到有一天,才知道有另一類的日本料理存在。
走在南京東路上,我無意中發現一間只有吧台座位的小小店家。這樣的店面裝潢形態在日本很常見,通常是牛丼連鎖店或是迴轉壽司之類的。可是這間裝潢不太一樣,店面沒有門,客人可以自由進出。
我踏入店裡,找個位子坐下。牆上掛的一排菜單,有炸豬排丼、親子丼、炒烏龍麵等等,全是我所熟知的日本料理,只不過是用中文寫的。這樣的菜單對當時不會說中文的我而言,雖不至於造成理解上的障礙,但難就難在該如何點餐——要嘛用手指給老闆看,要嘛直接說日文。不論是採取哪種方式,都需要鼓起勇氣。我兩眼盯著菜單,像個木頭人。
此時,救星出現了。吧台邊一位身穿正式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士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模樣,用他那帶著些許台灣口音卻極為流暢的日語說:
「這裡的親子丼,挺不錯的。」
突如其來的日本話,令我驚奇。為什麼這位客人會說日文?不同國家的人相互溝通,一般都是用英文,我以為這是基本常識;而眼前這位竟會主動開口以日文說話,除了訝異之外,更多的是不真實感。
他介紹自己是附近旅館的經理,常趁中午時間來此店吃日本料理。「這裡價格實惠、東西好吃,離我上班的地方又近。」說完便付帳離去。我依照他的推薦,點了一份親子丼。
不多久,用橘色塑膠碗裝的親子丼送來了。嘗一口試試——有點甜,淋上的醬汁過多,積在碗底——算不上難吃,也稱不上好吃。說它是日本料理,又不像日本料理,總之口味挺奇特的。這是我與大眾化的台式日本料理初次相遇。
之後,我在台灣定居,吃台式日本料理的機會變多了,幾乎每次都是跟台灣朋友一起去的。朋友特地為我這個日本人著想,總會提議去吃日本料理。因為不想違背對方的心意,所以我從不拒絕,一邊說著「好吃」,同時一口口把面前的盤子清空。想必朋友以為我難得嘗到家鄉味,這餐定能解我思鄉之愁。殊不知並非如此。在我內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不否認它是日本料理,但,真的是嗎?舉幾個在台灣餐廳常見的例子,像是生魚片——不管是鮪魚也好、鮭魚也好,往往切得太厚,常讓我聯想起羊羹之類的和菓子;整坨芥末調成綠色的醬油,再拿生魚片浸泡的吃法,更是奇特。天婦羅——裹上太多粉漿,以至於無法辨認是什麼料;只有炸蝦例外,一眼便能識別無誤。還有,味噌湯偏甜、烤鰻魚像是嚼橡皮、丼飯的醬汁淋得太多……它們全是日本料理,任何人都無法反駁,但怎麼吃怎麼怪。最後那一碗的綠豆湯反而意外的好吃,沖淡了口腔裡的不適感。
向我推薦親子丼的那位旅館經理,日文流利,溝通完全無礙,但他的用詞、他的語調、他說話的表情,藏有一絲絲不同於日本人的差異。台式日本料理也是一樣的。
況且,雖然是台式的日本料理,價格也不便宜。好幾次吃著吃著,有個念頭油然而生——要是以同樣的金額去中式館子,滿意度高多了。
不只是我,相信其他的日本人也一樣——旅居台灣的日本人,上至商界、下至來台留學生,日本料理是宴會和聚餐首選;然而台式日本料理出現在選項當中的機率相當低,說它「根本不被列入考慮」也不為過。選擇這樣的場地,大夥兒不但不買帳,甚至質疑主辦人的辦事能力大有問題。原因何在?對日本人而言,日本料理的美味與否,重點在於它與正宗口味有多麼接近。
不主動,也不拒絕——必要時接觸,平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會參加台灣朋友的邀約,但自己不會主動選擇上台式日本料理的館子。這是我自己對台式日本料理所抱持的一貫態度。
多年後,在一次意外的機緣下,讓我重新思考自己對台式日本料理的想法。我曾在台灣發行的日文月刊上寫過專欄,有天接到總編輯的電話:「木下先生,哪天來我們辦公室走走,如何?」
我過去的那天,難得社長有空,於是社長、總編輯加上我,三人圍坐著閒聊。當時我來台灣已有三十多年,以為碰不到比自己更久的日本人了,沒想到社長體驗過比我更早的台灣年代;其中在台經歷最淺的總編輯也差不多有二十五年。三個人在台灣的資歷加起來有將近百年的時光。
「這個專欄挺有意思的。」
「謝謝社長您的厚愛。」
三人從我的專欄開始聊起,漸漸地把話題轉移到台日之間的文化差別,交換彼此的經驗,每個人都有一籮筐的陳年故事可講。印象中是總編輯吧,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台灣的日本料理,兩位覺得呢?」
在一群日本人之間,竟會以台式日本料理作為話題,著實令人意外,同時感到新鮮;而總編輯接下來的這句,更是驚天之雷:
「那個,我覺得還挺好吃的。」
「好吃」一詞在我腦中轟地爆炸,過了數秒,「那個」才緩緩地從退散的煙霧中顯現。他說的「那個」指的是……
「對對,那個。想想味道還真不錯。」
「社長也這麼認為,是嗎?」
「嗯。」
萬萬沒想到,通常日本人聚會時,無法博取大家認同的台式日本料理,在此時此刻得到兩位的好評。他們本來就覺得滿好吃的嗎?
當晚,我不假思索地走進台式日本料理餐廳,點了多汁的親子丼和甜味噌湯,大快朵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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