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克仙妮婭
有時,一段情誼的初始或終結,無關眼緣磁場性格,而是軌跡與座標。
莫斯科大學語言系,俄語程度拔尖的導師盧辛斯基班上,生人面面相覷。待所有外籍人士自我介紹後,聞畢克仙妮婭經歷,你已預感,未來一年或更久的時光,你倆將形影不離。
克仙妮婭小你兩歲(亦是盧辛斯基此班忙內﹝註1﹞),出生於聖彼得堡。十三歲時,因父親外派,遂與母親妹妹舉家遷徙至神戶(離你的故國之城座標東北方,一千七百多公里之距)。春季入學式後,她就讀早稻田大學專攻國際貿易,念了一學期後申請俄國留學,原委乃家人堅持入就業市場前,得先穩勞她那日漸溢散的俄語資本。
細框書生鏡。綁迷你包頭,任雙頰側邊垂綹藤勾暗棕捲髮。克仙妮婭有雷諾瓦畫作裡,骨瓷白漸透薔薇色澤的少女膚況。
她高你半個頭,嗓音低渾。語言課甫開學時,克仙妮婭緊隨別班日本女學生團體行動。一律淡妝薄唇,僅於眼圍搽抹細緻亮粉,她們均穿黑灰衣,像東瀛神社底一群神色肅然的烏鴉。除去身高,如不刻意留心,外人未能初眼辨別克仙妮婭的異族身分。
在班上你是唯一黃種人,知曉你從台灣來,克仙妮婭待你格外親切。
課間坐你旁側,有時盧辛斯基忘情講道時,你們嘀嘀咕咕關於亞洲的一切。分享各自喜愛的動漫美食影劇男優,若遇難以言喻之詞,你們會用手指在桌上潦寫漢字,以供彼此指認。
有幾次,她邀你參加日本女留學生們的宿舍自燴晚宴,一人一菜,她們從公共廚房變出你懷念的味噌湯手捲壽司生魚片(那是你成為素食者前的時光)。談話是拘謹的,淡泊的。日本女孩們俄語生澀,英文口說不甚流利,席間唯克仙妮婭勞心費力地充當譯員。
異地取就的食材無法精準複製味蕾記憶,每場聚會末了,嘴中咀嚼的,徒剩失落餘韻。
所幸克仙妮婭同你越趨親近(即便你們的性別性向背道而行),最後她脫離原屬的日本女生團體,放課後你倆結伴探險廣浩莫斯科城邦,逛商場看電影上博物館,或僅窩縮在咖啡廳聊些不著邊際的狂想綺語。
那時你才發現,克仙妮婭的個性異常爽朗,開懷大笑時,常發出幼豕嚄嚄啼鳴的滾鼻音。大而化之,甚至帶點粗線條(她曾當面詢問來自祕魯的男孩當地母語可是祕魯話)。某大雪冬夜,你們狼狽趕至宿舍,使力推舊沉的入口旋木門,她因靴底殘雪倏地打滑,臀摔著地四仰八叉。她驚愕望你,狂笑不已。
與你熟識後,她如燥鎖蜷閉的茶葉在熱湯裡緩緩舒展。打扮得更隨興,平日素顏,不再因擔憂外貌而忌口(她向你埋怨飆漲的公斤數)。她常滑開手機相簿,同你分享高中交往至今的彼氏近況(模糊畫素上模糊面容的東方男子,你始終看不真切)。你則跟她告解凌晨躡步離舍,迷竄都心情慾叢林的宏博狩豔史。
你們難分捨,甚至在語言上互相影響。在班上,盧辛斯基吹鬍子瞪眼睛地叮囑你們改掉將單字字尾子音吃掉的壞習慣(他宣稱是中文日文無子音結尾的本質性「劣根」影響)。
相依並行軌跡親密,儘管如此,於你心底,卻仍覺得與克仙妮婭之間,有某種根本地歧義性。
她樂於交際。同母語人士會話練習,是每名留學生社交生活的主要標的,自然而然,聖彼得堡成長,熱情活潑的克仙妮婭成為歐洲留學生們舉辦各種活動時力邀的重點來賓。
克仙妮婭有義氣總攜你同行。你其實厭倦那一場又一場,辦在毫不認識的歐洲學生宿舍房間的「派對」。大家喝著汽水果汁廉價紅酒,桌上木櫃邊擺放用塑膠盤盛的切片乳酪與超市散裝洋芋片。一個人晃過另一個人,用粗糙的俄語與濃濁腔調的英文,講些無關緊要的話:批判令人抑鬱的冬季,莫斯科種種不便利未開發性封閉性,批判語言課的老師們。如是循環。
川流的派對令你不自在的關鍵點,你是唯一受邀的亞洲人。
你知道自己僅像個附屬品,得依縮於克仙妮婭的庇蔭底,才能「有幸地」打入歐洲社交圈(與會次數頻繁,你越篤定那些歐洲學生,是蓄意地排除與亞洲學生交際)。
但克仙妮婭如常廣結善緣,久了,你尋各種理由推託(你想不如憑網路無遠弗屆之力,性向可破階級種族之流動底蘊,深滲進莫斯科庶民生活)。
另一差異在於克仙妮婭擁有的移動自由。
持日本俄國雙護照的她無往不利,長假方休,克仙妮婭必急於同你分享沿途見聞:抵達芬蘭機場一路行至赫爾辛基漫幽無盡的屏障森林,丹麥人長著小豬似的朝天鼻,或她抵烏克蘭時通體的恍惚入靈感。
一切刺激著難以暢行的你(那是台灣獲取歐盟免申根簽前的年代)。你加緊融入俄國生活的腳步,穿梭在更多男子女子公寓。但凡能狩獵踩點陌生地鐵站或近郊得靠火車接駁的小屋過夜時,你都像終於補足一枚珍品,情迷於集郵的孩童而興奮難已。
漸漸,你洞悉後千禧年俄國青年的衣著品味音樂品味,你講唯有特定族群階級方能拆解的俚語行話,你出入城裡最時髦的歐式咖啡廳與頹廢風地下文青酒吧。你鄙視在宿舍裡作繭自縛的歐洲留學生圈(他們仍操著貧瘠的俄語及荒腔的英文,勤於交換伴侶的曖昧遊戲),你覺得與克仙妮婭的對談索然無味。
基於最初情誼,你們的心靈距離與物理相處時空變為時有交匯、時又別岔的染色體迴旋復蹈結構。你們維持最基本的,日式基調的不冷不熱交際,直至學期最後一日。
來東京時,請務必順道拜訪。克仙妮婭說。
來台北時,請務必順道拜訪。你說。
卻是自俄返台五年後,你將日子與感情攪得泥淖不堪,倉促下訂機票,飛抵至她所在的城(你的首次旅日經驗)。
你借宿於在高田馬場的美國朋友家數日(緊鄰早稻田通),那備有和式拉門榻榻米墊的分間套房傳統二層建物。隔音差,空間狹仄,任何喘息與體液都嫌擁擠。你不斷逃離那宛若懷舊昭和劇中的搭景地,鎮夜醉流連新宿二町目的繞巷密室(最終索性遷出,入住歌舞伎町內的商旅)。
旅程末幾日你以臉書私訊克仙妮婭,問她是否願意見面。
她很快同你敲定周間仕事日後,六本木暗巷裡的燒烤店一同晚餐。當天她提前通知你,她將攜伴赴約。
著套裝的克仙妮婭與一名染栗色齊耳空氣燙傑尼斯髮型的黝黑男子同至。她熱情抱你,透過力道的緊密,你能覺知舉止中藏蘊的,是絕對的誠摯。
這位是鈴木,她說。你們客氣點頭致意。
舉杯敬酒提箸寒暄。你重述留學時,克仙妮婭提過的戀情軼事。你以英文笑談,席間但見克仙妮婭神情古怪。趁鈴木離席盥洗,她一個勁地掐你上臂,以俄語叫嚷:他們並非同一人。
何時離開初戀男友的?你訝異詢問。
我們沒分手,鈴木是我的偷吃對象。克仙妮婭同你擠了個熟悉的鬼臉道。
男子貼心埋單後先行告辭,替你們留賸私密的敘舊時間。從燒烤店漫步至JR站旁酒吧的轉點途中,無數殘妝半融的女會社員挽著作休閒打扮的非裔男子經過。浪笑嗲語穿過。旋轉油膩的中東印度沙威瑪火光竄起。霓虹,大量拋擲的霓虹閃爍。
你企圖以眼捕獲異於新宿的錯亂感。那晚,醉陶陶的克仙妮婭同你埋怨入職後的一切:精通英日俄語,名校畢業進入國際知名日商汽車品牌,主攻歐洲業務。日語程度與國人無異,但東瀛主管見她,卻僅以英語溝通。那根柢性的種族歧視,那接連不暇的應酬,都令她疲憊不堪。所有情節令你想起改編自比利時作家艾蜜莉‧諾頓的電影《艾蜜莉的日本頭家》(那時你正重拾法語)。
初戀男友的肉體不再能滿足我了,我想要得更多。克仙妮婭盯著你的眼睛說。
知道你大學畢業,服完兵役,拒絕各式正職工作,仍跳舞教舞接商演電視節目偶爾廝混劇場(你對她隱瞞了生活的虛無,與坐困愁城進退維谷的情愛關係)。這樣生活挺好的,她說。
你們踏著午夜酒精催化後飄然雀躍的步伐,搖搖晃晃至JR站。
講幾個日文單字聽聽。克仙妮婭央求道。
もつと もつと(再多點,再多點)。搭乘扶手電梯的你轉身大喊。克仙妮婭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接著為那字彙裡衍伸出的情色意味逗得捧腹大笑(熟悉的幼豕嚄嚄啼鳴滾鼻音)。
座標異位後你更改軌道,逼近,相遇。是那段時間少數你舒心,且毫無壓力的人際互動。
翌年,你決意赴法申請研究所,三月隻身飛往巴黎前,你想看看冬末初春的東京。
你仍居住在歌舞伎町的商務旅館,流連二町目的酒吧舞廳與大久保站的闃暗密室。在逼近回程的日期私訊克仙妮婭。
退勤時刻,你們相約新宿東口百貨大樓裡的餐廳用膳。克仙妮婭因公事耽擱些許時間。你們點餐,沉默進食。那時剛考完法語檢定的你,深深感知後天習得的外語區塊,能分裂為強勢語言弱勢語言,經半年高強度密集的法語訓練,彼時開口,俄語得彎彎繞繞,才能重返嘴邊。
散亂的詞彙,錯置或過度省略的語法令克仙妮婭蹙眉。你刺探式地詢問她的工作近況感情生活。克仙妮婭一眼不眨地回答:一切步入正軌,過幾年有外派的可能,她與初戀男友甚至論及婚嫁。
整頓好面色,你對她訴說下個月將至巴黎留學的消息。克仙妮婭禮貌性地給予祝福,但在那閃爍的眼神裡,你瞥見了那隱藏在日本社交面具下的不以為意。你還是一樣任性地過日子啊。克仙妮婭說。
座標異位後你更改軌道,逼近,相遇卻不重逢。染色體迴旋複蹈結構自此錯點變裂。
你旅法就學期間,克仙妮婭攜夫赴柏林近郊開展外派生活(異域座標巴黎東北方,相隔一千公里)。你從臉書得知她產二子的喜訊,並於照片底下留言區裡寫下簡短的俄語祝福。飛機兩小時領空範圍,你們未曾交匯(即使你曾赴柏林)。
你回台北後,克仙妮婭亦舉家重返東京定居(兩條同向,卻等距間隔的延宕路徑)。
飛抵東京數回。歌舞伎町的脂粉香水如今於你濃烈如瘴,遂下榻於新宿御苑旁的新式商旅,方便你徘徊二町目的酒吧與大久保站的闃暗密室。
你未曾再見克仙妮婭。
薄色鴇櫻(註2)依舊,賞花人幾度酩酊而歌。粉雨隨風亡。緣起旋滅,你們迷走於時間。在遠東,春天仍是最殘忍的季節。
●註:
1. 忙內:韓文音譯,引申指團體內最年輕的成員。
2. 薄色、鴇色、櫻色皆為日本傳統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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