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森/永恆的抵臨

聯合報 柏森

音樂還流動我身。

在指揮完成了休止符的手勢,那段我摯愛的章落:畫上永恆的圓,綿延地收回至唇邊,而後來到心臟,將萬物那層本真的著迷恆放在此。彷彿亙古的金色維納斯星。諭示著,我們都將回歸自由與愛。

指揮家卡拉揚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不是在這世界裡的音樂,它是來自彼岸的,一種永存的聲音。那所意味的概念在他第一樂章的最初間揭示了,一分多鐘的開頭,雙豎琴以單音撥奏著幽古的旋律。我們可以想作那是對世界的垂憐,但是「什麼」於此的情感,並不清楚,然而馬勒以回應作為呼喚,呼喚他對世界的愛。在愛之際他窮生的苦難與恐懼也不時浮現。

揮別於古典時期之後作曲家們的一份芥蒂──寫完這些浩大、精密的歌頌,對於第九號,作曲家們各個又驚又喜地,猶如觸及到這最後的樂曲,生命便來到了盡頭。馬勒也是這麼想著,或說他對這信念迷然不已。在第九號交響曲前,先是作了〈大地之歌〉(這實質上為「九」的順序,馬勒企圖掩飾,像是和死亡先打了一個玩笑的約定)。而作為第九號的交響曲,也使馬勒引領著自己的生命,從原先在音樂中表現的抵抗,於晚年,他的不捨與慾望仿若浪潮一波一波襲來,有絲聲音說著「那麼,也是時候了」。

看似妥協卻仍對於消殆瀰漫著疑問──調性不統一的情形下本應該聽起來錯誤、不和諧又失控,讓人感到極度不確定該聽哪個聲部說話(如果他們同時說,就變得誰都重要了)。馬勒第九號第一樂章後段出現大量的失序。原先的D大調被覆蓋而成詭異的d小調,和作夢一樣從某段拋物線跌入谷中,一堆不規則的裝飾聲、切分音在侵擾的同時又突然轉回D大調。不把樂句鎖死,開放出相對於時空間兩者的擴延,在調性間非定,留給聽者捕捉細密:時而出現的管樂企圖掙脫弦樂的曖昧,它想走往突破,卻難以竭力,而又消弭於彼此。

於近,第一樂章和第四樂章有了一個較好的呼應,瀏覽的一切景色,最後瞬間而逝。

我本想著第二樂章和第三樂章實在太過突兀了,如果不熟悉會以為馬勒瘋狂地在嘲笑死亡(第二樂章採用其家鄉的蘭德勒舞曲形式的節奏)。此處私傾向詮釋,這是屬於其個人的歡愉,在進入「無」之前的除了凝視,還剩他擺脫苦痛的掙扎。馬勒處處使用的定音鼓形似於心跳聲,他的不安又或猜想,對於自我的存疑:究竟存在是何處──馬勒想問的是,死亡會帶走什麼?

第一樂章在高潮處的打擊樂使用了三角鐵來當作某種響鈴,若藉由臨場的聽覺,這類比擬方式正如思緒分崩離析時的恍悟,又如美夢中的驚醒;其情感已不再假定耗盡氣力的倚抗,而是越發深層地接受不可回溯。後來想,馬勒選用大編制來作配器,有許多微小的話語在行板之間流走、停滯著,他們一同的狀態是似於假寐片刻,一道純然的光滲入(那光可能是海潮的粼粼、樹蔭間落下的光點、折射的透明──),諸如意念的竄動,你在頃刻底有萬千希望和來世的詠嘆。

相類於第一樂章,弦樂的波幅形成抽象的限定,讓聽覺無暇顧及耳語,而是宏大的光景,第四樂章的Adagio彷彿自明而證地延展了最終的去向。精神底形上幾乎毫無界線、無邊際的觸碰,緩慢而從容;它又扣回主題(這裡有A主題、B主題,作為心靈上的,前者可預為明、後為陰),然而這次,在逐漸讓死亡滲透所有的一切時,原先的憂慮像蛋彩般柔化了,面對消逝,萬物都將成為浪潮,在沒有的符幀裡,靜默也是旋律……在一同的慾求之際他們共同的期待是,對這世界留下最後一瞥安詳的眼神,不斷推進不斷堆疊,在極致的靜溢,昇華,一切苦痛超然成喜悅。

在預感之中他對告別的不捨,回應了〈大地之歌〉的最末所吟唱出的「永遠」。我想指揮家伯恩斯坦詮釋的那份意念也許是溫柔的,馬勒在第一樂章中第一次出現的音樂動機,行板上如同他那顆虛弱的心臟在跳動。而那尾奏的止息,在經歷四篇幅的樂章間,再次復回物自身,那其名是,我們也一同歸於塵靜。

意念中的薄弱正在消退,事物的雜多藉此來至身邊。那時,人是出奇地脆弱。我獨自在河濱散步,慣性地來回,因著時間的緩慢也就消耗了一首交響曲。有幸能夠聆聽第九號的現場,有一點將使我永遠不忘,在管樂齊鳴時,那厚重的震動透過地板傳遞來到我腳下,以至身軀,音樂藉由一切媒介直抵我的心臟,在法國號的牽引下,騰空,抽離並且漂浮著,化整為零,關於思想的、念動的,全部全部,一層一層地消除、飄落,在指揮的暗示下從兩部弦樂褪出一部、從而剩下一組,最後留下一席小提琴與大提琴,纏綿著,止盡時間,消融了宇宙,相合了我和你──而在那裡,存流過至美的愛,在那裡,沒有眼光也沒有投射,瀰漫著所在的溫和相愛的彼與此──我是感到極幸福地,無可言喻。

那首交響曲的時長是非間斷地,在完成聆聽之後,它仍以如夢初醒的姿態持續演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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