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與死者協商

聯合報 陳柏言
《銀波之舟》書影。(圖/印刻提供)

推薦書:阮慶岳《銀波之舟》(印刻出版)

在《與死者協商》一書中,瑪格麗特.愛特伍提出,所有敘事體的寫作(甚至是「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與「人必有一死」的認識有關。正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與迷戀(fascination),讓寫作者們「想要冒險前往地府一遊,並將某樣事物或某個人帶回人世」。

阮慶岳《銀波之舟》無疑也是一部「與死者協商」之書。開篇引述奧古斯丁《懺悔錄》「我的童年究竟去了哪裡呢?」如此定調私小說的形式:懺悔亦懺情,道破故事核心,乃是在追索私我的「童年」。故事從纏著小腳,跨度大海來台的「婆」啟動,進而浮世繪卷般,攤展家族成員的造像:滔滔不絕家世榮耀,自稱是趙匡胤四弟趙廷美後代的母親;沉靜如「婆」,卻隱藏著深邃祕密的父親。再到「忽然從鄰村娶回來」,哭泣奔竄的小舅媽(這個故事已寫在阮氏早年的小說〈曾滿足〉中),乃至於意圖殺妻,而被關入精神病院的小舅……當親人們陸續死去,家族的探索,遂成為了死亡的探索,「記憶與夢境總會讓我想到死亡」。最後,甚至連「我」也想像,自己也將加入亡靈的系譜:「看見到我的生命終於沉寂死去之後,那漫長無止盡的時空流光狀態,這一切都平等地攤露在我的眼前,沒有起頭也沒有結尾。」

本書所謂童年,當不只指年紀,更關乎生命的本真狀態。除了家族史的追溯,阮慶岳亦致意威廉.布萊克《詩意的素描》,以四季流轉,回顧生命裡最隱密的「愛情蹤跡」。而愛慾,往往與死亡相依,誠如〈冬天:銀戒指的故事〉開篇引用的詩句:「死亡一如風景/美麗、神祕、浩大/永遠以令人戰慄的幽微小徑,迎接我們的進入」。敘事者指出,愛情時節的春秋流轉,實都因意識到「冬日的即將來臨」,故依循著「有如葬禮的低沉鼓音」。冬天的靜寂猶若死亡,成為讓人戰慄的小徑,邀請敘事者轉入更為隱晦豐饒的風景。在這個意義上,阮慶岳看似回顧前塵,探索幽冥,卻不只是憶舊;他凝視死亡深淵,營造出如夢似幻的花園夢景,小說敘事甚至可能取代真實,「反客為主地霸取了記憶的本體」。

於是,我們重回到「與死者協商」的核心命題:寫作。《銀波之舟》的題名,致敬的是七等生的小說〈銀波翅膀〉,而七等生亦已成亡靈。阮慶岳在七等生去世以後,出版《一紙相思》,想像與小說家的對話;而《銀波之舟》,亦可看作一種「跨界通訊」。〈銀波翅膀〉開頭寫著:「一個有霧的午後,盧生遽然自生地看到一個友人的形象走來……」又寫道:「我和你是否可以找到互通的語言?」

《銀波之舟》航行在此岸與彼岸,尋尋覓覓已如幽魂的故人們。而銀波有如水浪翅膀,仍傳遞著一個又一個詭祕的訊號。

書評〈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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