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宛玲/轉機
護照換好了。但認真想想,發現自己並不像往年每個時期都有個明確想去的國家。清單上當然還是有幾個目的地,但並沒有哪個能勾起高昂的興致。
可是我確實想念旅行。
更精準地說,應該是想念上路,想念在路上。尤其,是前往遙遠國家才能享有的轉機時光。不是滿載興奮的出發地,也不是旅程即將展開的目的地。
我想念飛機降落前的眾生相。多數時間都昏暗的機艙降落前會點亮燈光,搭配機組人員提示即將落地的廣播,睡得東倒西歪的眾人陸續傻傻醒來。在這個擁擠的公共空間中,人們奇妙地不介意展現出自己的居家面。有人擦擦口水。有人發現自己竟睡倒在身旁的陌生乘客肩膀上。有人撿回已經被踢到走道上的鞋。有人拾起滑落地上的毯子。有人把早已不掛在耳朵上的航空公司耳機塞進座位前方收納袋中,線頭還散漫地懸掛碰地。人們窸窸簌簌收拾起隨身行李,並試圖搞清楚時間的狀態,像是我們到底飛了多久,以及我們還要多久才可以好好地腳踏實地走動。
飛機的七分鐘落地流程總有點顛簸,搞不清是全機緊繃的情緒讓人靜默,還是全機的靜默令人緊繃。直到機身真正落地,機長(永遠沒人聽懂)的廣播致意後,才感覺到全機人的心臟也跟著落地了。開始放鬆有心聊天的眾人紛紛起身,緩緩順著空服員的指示,走走停停地走過機艙走道、走過連通走廊。但每次一進入機場建築後,原本擠在身前身後的一整機乘客,總是迅速消失大半,好像有幽浮偷偷在我身後把他們全都劫走了。總之,通常只剩我及兩三個人一起站在電子看板前,尋找要前往的下一個登機門。
我總覺得,等候轉機的人群構成特別有趣。這是世界上最異質的一個群體。
這群人像一整班小學生的所有玩具被全塞進一個大收納箱,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無法分類歸納,永遠不可能被整齊擺放。無論何時,一定有像穿著睡衣行動的人,但也一定有穿著跟鞋或西裝的商務人士。機場裡的溫度總是不怕冷死人,但也總有穿著短袖短褲夾腳拖、令人疑惑又敬佩的強者,他們通常背著登山背包,也通常是身形高大如同巨人的西方臉孔。從他們的髮型與鬍子看來,我懷疑他們的旅行時間長度是否以年為單位計算。
不知道航空公司到底都怎麼安排的,還是因為我總是儘量買最便宜的機票,導致每次抵達轉機地時,大多是奇怪的時間,例如午夜,例如清晨。因此這個已經夠奇形怪狀的群體,共同存在於這些日常不可能相遇的奇怪時段中,沒有免稅商店營業,沒有風景欣賞,沒事可做,只好蓬頭垢面待在一起。有人睡在走道邊或候機座位上,有人讀書,有人打開筆電,當然最多的是逐插座而居的人們。
最無法定義的是時間。等候轉機時,時間不是瞄一眼機場時鐘就可以結案的資訊。我開始計算出發地現在幾點了,想著現在傳訊息給我短暫離開的人們報平安是否會打擾他們?也開始計算目的地的時間,想著現在應該撐著不睡或是試圖睡著,才能更快地適應那個國度的節奏。在這些需要記得三個國家時間的半路上,有時人生會因此少掉一天,有時同一天可以過兩次。但無論計算哪個時間,都覺得有點漂浮,幾乎不知道自己是誰,恍若一段不停轉調的樂曲。大多數日子裡我都認為自己過著C大調的時間,但當轉到自己以為的d小調或E大調時,才發現我是他人的d小調或E大調。此時,唯一可以扎實定義這段旅程的,是這個身體已經踏過了多少地方,是這段跋涉的絕對時長。
每次搭機與等候轉機的時光,都像進入另一個宇宙。長時間卡在黑暗的機艙跟毛毯之中,輾轉於航班與長得都很像的航廈之間,在無止盡播放電影的螢幕與個人座位的迷你投射燈照射之下,我是自己旅程中的唯一主角,閃閃發光。但我也只是全球定位系統地圖上其中一架迷你飛機,如此渺小。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不是平常的樣子,做著平常無法忍受的奇異的事,只為了離開某地,或前往某地。
但我漸漸發現,現在暫時想不到要去哪個國家的自己,唯一想到能稍微感覺放鬆安然的地方,是所有事情懸浮著,缺乏固定定義,既不屬於起點,也不屬於終點,可以暫時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半路上。儘管心裡也是迫切想離開例行日常,前往一個全新的他處,但我更想念可以等候轉機,這一段獨自前往某處的、蕭瑟的、漂浮的、充斥各種人工光線的長途跋涉的中間點。這是填滿了明確定義的每日生活中,無法輕易獲得、一點都不舒適、想得卻不可得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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