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東京三策:小津安二郎、侯孝賢、山田洋次
小津會用剪接提示的,
侯孝賢反而捨棄
今年是小津安二郎(1903-1963)逝世六十周年,也是他的一百二十歲冥誕。
二十年前,日本松竹電影公司邀請侯孝賢為小津百年拍攝電影《珈琲時光》(2003)。
上世紀八◯年代侯孝賢剛受國際影壇矚目之際,很多影評常聯想或提及小津。不過當時侯導並不識其人其作,被介紹了才開始接觸,確實喜歡,但未獨沽。仔細分辨,兩人雖都擅長從日常入手,侯孝賢的作法和小津安二郎其實大不相同。
從《珈琲時光》女主角一青窈的登場便一目了然:她先背對鏡頭在窗前曬衣,電話響起,她用右肩夾著話筒講話,兩手並沒停下晾掛的動作,一心兩用。接著畫面外有位女性長者叫喚她才暫停(也許是房東或是在她離家幫忙看顧的鄰居),拿了伴手禮給對方,接著回頭繼續講電話,內容是關於她作的夢。整場將近四分鐘,一鏡到底,完全不剪接,來訪長者連入鏡都沒有。當一青窈跑出鏡頭跟她聊天,我們反而注意到鏡頭裡的衣服微微在飄,風那麼大嗎?仔細一看,原來屋裡有個電風扇開著。小津會用剪接提示的,侯孝賢反而捨棄,細節因場面調度而被凸顯,全在一顆鏡頭裡。
即使《珈琲時光》沒有什麼清楚、曲折的劇情可言,但也沒偏廢前文後理。我們很快就了解剛從台灣返回日本的女主角正在研究留日作曲家江文也(1910-1983)。那個關於嬰兒的夢,帶出她懷了台灣男友的小孩但並不打算結婚的決定(夢的內容則讓人聯想劉慕沙翻譯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提及的歐洲傳說)。至於電話裡的人,則是經營二手書店的淺野忠信。影片輕描淡寫他們的關係卻不乏曖昧,若即若離的程度,很像鏡頭中的電車,並非只有直進平行,而是有彎曲,有交會,充滿諸多可能性。
比較《東京物語》與
《珈琲時光》的處理手法
小津的電影常有父母擔心已屆適婚年齡女兒婚事的情節,《珈琲時光》則反過來由女兒先斬後奏。
她回到老家倒頭就睡,晚餐也直接跳過。直到半夜餓醒,起床找東西吃。這時母親醒來,便幫她張羅。就在此刻,女主角冷不防道出懷孕的消息。父親是怎麼知道的?片中並無呈現。只看到在掃墓後(這是她回老家的原因),又是場一鏡到底的戲,女兒沒跟父親打招呼就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然後跟母親借了腳踏車出門。父女關係微微緊張。之後,母親要求父親一定得跟女兒好好談談。但整場戲父親不發一語,只以改變坐姿或是作勢也想出去,暗示他的逃避。
很顯然,「未婚懷孕」這件事並未在女主角回老家獲得解決。後來父親到東京參加舊識喪禮,和母親順道拜訪女兒。這段「拜訪」很適合拿來跟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1953)作比較。
《東京物語》描述年老的父母到東京探視子女但並不順利,長子長女都忙於工作和家庭,反而是守寡的二媳婦(原節子飾)不但請假帶他們觀光,還邀他們到住處歇息。為了招待公婆,她跑去隔壁跟鄰居借酒。影片在這裡至少呈現了:她生活的簡單,不但家裡沒酒,也沒溫酒器,所以還跑了兩趟借東西,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但人際關係顯然很好,鄰居不但慷慨借酒,還主動送上小菜讓她待客。小津也藉此呈現戰後東京小家庭(鄰居家有個熟睡的嬰兒)及單身職業婦女的生活型態。而丈夫過世八年她仍未再嫁,家裡還擺著先夫相片,思念之情由此可見,但公婆也勸她再婚,是真心為對方著想。而她特地叫外賣,兩老用餐時,她沒動筷子,而是在一旁搧扇。然後畫面一轉,大哥大姊卻計畫送兩個老人去熱海旅遊,免得在東京太麻煩。心意高下立判。
《珈琲時光》則是父母進了女兒狹小的住處,母親轉身就忙著拿出特地帶來的馬鈴薯燉肉,熱給她吃。女兒家裡連茶都沒有,只好請父母喝冰水。侯孝賢讓我們注意女主角有個專用的藍色馬克杯、父母則是用透明玻璃杯,顯示她獨居的狀態。接下來和《東京物語》一樣,也出現跟鄰居「借清酒」的戲,但女主角並不感到害臊,反倒是陪她去的母親,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奉上土產,面面俱到。這場借酒戲,大概是全片最小津的時刻。當母親嚷著「多不好意思啊」,我當它是侯導自己的「潛台詞」:總算有一場戲直接跟小津對上了。但換句話,就是其他部分沒打算照本宣科的意思。
再回到女兒住處,她邊吃母親拿手菜邊回答,已經懷孕三個月,對方並非不聞不問,而是她無法忍受男友是個「媽寶」,也不願放棄研究計畫去幫忙男友家族生意。此時,父親則是繼續保持沉默,只顧低頭喝酒,這個姿態道盡作父親的擔憂卻無言以對,也凸顯了母親在一旁關心兼打圓場的尷尬。我們在電影進行一半以後才瞭解她不是女主角的生母,一個在真實生活裡肯定很為難的角色,不好太表達意見,卻又必須關心。
山田洋次承認
《東京物語》的難以超越
2013年,以小津安二郎逝世五十周年名義,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拍了《東京家族》,比侯孝賢直截了當擺明向六十年前的《東京物語》致敬,並嘗試將情節帶到二十一世紀,檢視家庭人際更新的變化。
《東京家族》的老夫妻一樣來到東京探望子女,也去搭了觀光巴士,但看的已是秋葉原和晴空塔。長子長女也同樣忙於工作而無暇招呼,那要把他們推給誰呢?沒了戰爭背景,自然不會有戰死的次子和守寡的媳婦。這時妻夫木聰登場了,他飾演的次子在劇場做美術,被哥哥姊姊認為時間最自由。他不是叫外賣,而是把父母直接帶去他喜歡的鰻魚飯專賣店,只顧著大快朵頤,其實在逃避父親對他「不務正業」的質疑。而當晚借宿在他家的母親,還得幫他做飯呢!他自然不等於《東京物語》的原節子,這個時代也不會有原節子吧!於是山田洋次讓憨直善良的妻夫木聰有個善體人意的蒼井優作女友,他們因為當義工而結識,都是善良的人,很難教人不喜歡。而女友幾次代替次子與父母溝通順利,兩人加在一起,讓我們相信彼此作為新時代的理想典型。果然影片最後,父親不僅將母親的手錶送給這個兒媳(女友),也放心地把兒子託付給她。蒼井優也終於可以像原節子那樣感動嗚咽了。
勉力而為的《東京家族》等於承認《東京物語》的永恆性以及難以超越。我倒不覺得這近乎「翻拍」的致敬,算是東施效顰,會顯得尷尬。山田洋次早在《電影天地》(1986)就已表明過對小津的推崇了。他確實沒有小津安二郎那種穿透時代人心卻又藏其鋒芒的境界,但招牌的溫情和煦,卻也體現其內心追求,可愛可親。相較之下,侯孝賢則是看似無章,自若從容。他不強學小津,但求心靈際會。就像他的主角看著一列一列的火車在軌道上宛如奇觀地交會、分開、繼續前進,那搖盪在親密與疏遠的距離,引人遐思,也像他和小津安二郎被認為相似實則迥異的創作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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