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退逝的斷面記憶
那年,卡薩格蘭,一個來自異鄉的盜火者
在時間荒廢的暗地裡
築起一道通往家園的天梯
沿著沒人問津的廢牆、斷瓦與爛泥
挖出這個城市的記憶之根
這首詩,以「盜火──寶藏巖,在時間裂縫中的想像……」命名。書寫的是:來自丹麥的Marcos Casagran(卡薩格蘭)在一項稱作「引火渡書」的藝術計畫中,將一處經年在發展的時間軸線中,被棄置的「違建」邊緣地帶,從現代化汙名中搶救回來;藉此,並復甦廢墟想像下的藤蔓記憶,將之獻給一座急著與米蘭、巴黎、紐約、東京同步流行,卻顯得欠缺文化與地景治理方位的城市,稱作台北。
2003,距今恰好兩個十年。那年,初遇寶藏巖,腦海錯綜攀附著無法一時釐清的地景:突兀而畸零,全都來自底層居住的痕跡。最早是老兵,而後為都市遊民的聚居處。這樣的地方,需要有人引火,點亮在時間中兀自噤默著的牆巖與裂縫。因為,「火」不僅僅為了照明;更多是在暗黑裡,燃燒邊緣胸臆的孤寂,再於孤寂的灰燼裡,找尋自身與共同的足跡。所以,「引火」為了「渡書」;「渡書」為了喚醒垂危的記憶。
就這樣,我與劇團來到寶藏巖。遇上盜火者卡薩格蘭,那時,他一身沾著汙泥,坐在一條以竹、藤及繩索編織起來的天梯上,隨時準備拾級而上,前往被拆成殘磚碎瓦的廢棄屋裡,盜取在噤聲中失喪氣息的時空。這時空,卻也在「盜火」的意象中,重新燃起繼續存活的氣息。即便,歷史斷面已布滿撞擊碎裂後的疤痕。
於是,我在一首詩中繼續這樣書寫:
那年,卡薩格蘭,是城市冒出的盜火者
燃起火炬,在廢水、糞池與
一張張汙泥滿覆的老照片中
堆疊起底層記憶的歷史斷面
寶藏巖,是當下仍然留有碎裂空間想像的「場域」。作為「場域」,它本身就存在著空間的生命氣息──即便斷裂,更顯畸零的美學感。這是「場域」和一般「空間」的最大差異。因此,當場域加入劇場想像後,「斷面」浮現一種帶有特殊內涵的質地。這主要引用寶藏巖藝術村後方的「歷史斷面」作為參照,形構再敘事化以後的戲劇脈絡。這裡,浮現的一組美學圖像在於:作為「即時即景」(Site Specific)的空間,絲毫不著人工裝飾,自在生產的美感,在寶藏巖反而以一種另類的反美學樣貌,來到我們的視線底層,形成一種特殊的張力,意圖達成以殘存空間,對照身體行動與社會事件衝撞下,劇場如何尋找美學、民眾與記憶之間的複雜關係。
這便是「寶藏巖:斷面裡的劇場」,值得深入表層,進入其筋脈之處。
2003年,在此演出《潮喑》一劇。當時特殊的背景與環境下,開展的一場以底層空間想像為出發的帳篷劇,難以忘懷。特別是攀岩而構築舞台的記憶,尤其切心。當年,埋鍋造飯,在謝英俊建築師的非洲「貝都因」式帳篷中,演出這齣英文稱作”Silent Wave”《沉寂浪沫》的帳篷劇,其來有自。從「歷史斷面」的裂縫中,獲取象徵性的地景意象,述說凋零老兵在時間剝痕中,逐漸失去臉孔的境況,恰如「沉寂浪沫」般被遮蔽臉孔的邊緣族群──老兵。劇中,一首主題歌曲,讓邊緣以撕裂現身,歌詞鋪陳著這樣的詩行:
撕裂我吧!撕裂我難堪的過去
撕裂我吧!撕裂我沉默的現在
他們說,我沒有過去
我的現在已沉沒
沉沒像一條擱淺的船
所以 我去海邊看自已
所以 我被海洋給封鎖
所以 我在家裡看夕陽
所以 我被夕陽給包圍
請問屋簷上還有風雨嗎?
請問風雨中還有旗幟嗎?
請問旗幟上還有丰釆嗎?
請問丰釆中還有我在嗎?
這首歌,就稱作〈撕裂〉。是的,那在家裡被夕陽包圍的簷下,讓人總是被某種不安揪著。恰也是前些時日,從電腦裡翻出多年前書寫了片段的札記,訴說著詩的記憶,如何在歷史斷面攀岩的心有所感,文中段落如是:
這裡,是城市中的一則記憶。像是母親交到自己手上的一冊舊相簿,厚厚的封面折了舊,翻開的是一張又一張泛了黃的老照片。然則,我該這樣去形容這裡嗎?在時間的軸線裡,記憶意味著失而復得,而且是重新復活,絕不是靜靜躺在相簿裡,悶不吭聲的靜照。很多人,對這裡有著深刻的記憶。大體上,都想盡辦法要在腦海中復活它。為什麼?可能是因為它有了新的表情。但,身形依稀如昔。有一次,是誦詩的場合,全台碩果僅存的鉛字印刷廠老闆,將刻有「寶藏巖」三個字的三顆鉛字,用一圈橡皮圈緊緊繞著,送我當紀念。我們聊起了年輕時辦地下刊物,常要漏夜待在三重的窄巷、鐵皮屋裡,挑鉛字校對版面上的錯字。當然,也為了防警總情治單位的特務,來查禁刊物。這老闆,談到盡興時,像有些喟然於時光過往,即便是戒嚴控管,也是難挽回的過往了!
這讓我更想去追溯多年前居家訪談的口述;因為,伯伯們都已經在島嶼異鄉歸土。恰如《潮喑》一劇中的老兵。口述如下:
白伯伯。十九歲就當兵是陸軍,在天安門廣場入伍,回憶起紫禁城,就說了紫禁城的門上的鉚釘有999個,房呢?有999間半,有趣的是那半間房,原來是像涼亭樣的建築,皇帝老兒的家是這樣的大。二十歲就跟著部隊一起走,打的是共匪,從北京到南京,38年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在基隆上岸,白伯伯一直提到基隆要塞、警衛營,該是基隆港內的重要地方吧,現在還有。
民國47年在金門打八二三砲戰,死了很多人,連升官也不敢要,上去就死,活命比較重要。一心還想要回大陸,這時白媽媽拿了張照片出來,直說大老婆,我們才知白伯伯的前段婚姻,還有兩個兒子在大陸,蔣經國對陸政策初開放時,就回去看過。
詹伯伯。19歲就當兵特種部隊,由總統直接管理,從事特殊任務,從馬祖突擊,都是夜晚突擊,小艇開到海中央然後游過去,一待就是兩三個月,在對岸白天都躲起來,夜晚行動,住的是山洞,大石頭下,叢林或是自己用芋頭葉、香蕉葉蓋房,白天就要滅跡,天冷時也不能生火取暖。
為什麼會做這個工作?他說:人不能表現得太好,太好就被選中了。
我於是想起:最早,伯伯坐在河岸旁的竹叢下,他的腰,彎著,久久未語。一條曲折的小徑,通往他的住家,就像通往他未知是何方的寶藏巖。迷宮一般的場景,國旗在碎裂的屋瓦上飄盪,麻將隔著矮窗,在屋裡歌唱,內衣褲是門前的宣示。
還有,深深的長廊底,悶在時間鍋底的鄉音。
那年,怪手轟隆來拆違建,伯伯沒吭一聲地沿著山壁作了三個夜晚的噩夢。夢見自己,往家鄉逃難跌落高粱田裡。醒來,遇見的,竟是已然年過八五,卻仍高舉槍桿的八路軍親哥哥。後來,怪手停在空中,像個大問號。
黑暗中,有火把照亮整個廢墟,從來都浪漫不得。因為,那埋藏泥濘底的:恰是徽章、軍服與舊照,那深鎖塵埃中的:恰是被弄瞎了眼的家書。
或許,這終將是臨時的台,穿梭著風,編起了零碎的故事。或許,默默無言走過的恰是故事中的主角。最後,用一句詩的話語來形容,時間流淌在靈魂的旅程上。
話說回頭,在希臘時代,普羅米修斯因盜火給人類,違逆天神宙斯,成為人類世世代代的傳奇。這傳奇,在當下已經成為一種象徵與符號,不僅為普羅米修斯而存在,卻因為一處邊緣與噤聲的重新現身,共同賦予了盜火的翻新內涵。這是當代盜火者卡薩格蘭,作為一個名字,與歷史斷面共同完成的盜火使命。
在燃燒中,重新照亮退逝的斷面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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