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峰/開往普林斯頓的慢車(下)
二◯二◯年九月十日
一個多月前,美國東岸颳起了颶風,吹斷了路樹和電線桿,和余英時教授的聯繫就完全中斷,直到剛剛才又接到余教授的電話,說線路修好了,聲音溫暖清晰,一如以往,才又放下了心。余老師說怕我找不到他。也是一個多月前,作夢夢到在一家書店裡翻書,忽然進來了兩個人,竟然是余英時教授和余師母,所以,我是在夢裡去了普林斯頓嗎?
和余教授電話同時來的,還有余教授為《史學與傳統》舊書新刊的題字,在等待《余英時回憶錄續編》的同時,我就先編這本書吧。這書四十年前原在時報文化公司出版,余教授要我先和趙政岷董事長報備後,才進行編務處理。書裡許多文章,今日讀來,仍饒具興味和啟發。我相信有一命運的手在我的背後牽引,還不知自己終途,但我相信緣分,難以強求,順其自然。
二◯二一年八月十二日
《史學與傳統》重新出版時,除了新序和請余教授題字,封面也是新作。照道理說,有了余教授的題字,過多的設計就太多餘,和美編討論時,我突然想起余教授家後院的竹子,竹子是余教授搬來普林斯頓時朋友送的,初時只有一株,我來訪時已是一片幽篁,綠意盎然。余教授愛竹,竹子也是一種興寄,符合他知識人的氣節與精神,於是有了新的封面,送給余教授過目時,一下子就定案,余教授在《余英時回憶錄》的序中說:許多事一言而決。於他於我,這番相遇與遭遇,都是我不曾想過的。
二◯二一年六月三十日
二◯一八年九月的美國普林斯頓之行,其實有很多情緒,一是《余英時回憶錄》終於來到最後的編輯階段了,二是這一切到底怎麼發生的?三是接下來我還要再做什麼書呢才能再抵這樣的巔峰?我開始回望了。書的作者照片是在余教授的書房拍的,我不知他很少讓人進去,但余教授還是答應了。我貿然出口要求之後就後悔了。我很快按了快門就退出來,沒想到這一張是所有我拍余教授中最好的一張。很快就要三年了,我很想念那三天在普林斯頓的時光。很多讀者問《余英時回憶錄續編》何時出版?說真的,我也不知,順其自然。水到渠成時,書就會出現,我這麼想。
二◯二一年八月八日
這一生我遇到兩位一九三◯出生的人,一是我父親,一是余英時教授。我在普林斯頓時和余教授的閒聊中也聊到這個年代上巧合。父親出生時是日本人,死時是中華民國人;余教授出生時是中華民國人,一度是無國籍人,然後是美國公民。我想的是時代。父親的過世我心裡有準備,因為是慢慢地走向終點;余教授的過世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因為我認為他會活到一百歲。
二◯一八年九月十七日
離開普林斯頓時,我本想開口向他要個隨身物當紀念,我忍住了,我想我還會再來,但就這樣錯過了。編輯《余英時回憶錄》我發覺余教授的照片太少,我也趁著拜訪時多拍幾張,也許續編可用。沒想到沒等到續編,後來就給了媒體朋友使用,我離開普林斯頓以後,兩次夢到余教授和余師母,夢境場景明亮,醒後想起來是書店。每次夢後就給余教授打電話,余教授過世了,我心裡另有一層哀傷,一九三◯年出生的人,我終於完全告別了。
在所有拍過的照片中,我最喜歡的是書房中的他,以及他走在陽光餘暉的身形,那時我們走路去吃魚麵。
二◯二一年八月十三日
二◯一一年,辛亥百年,余英時教授為他的故友陳穎士教授詩集的出版,請我協助,我一口就答應了,意外地多讀到余教授的文章和古典詩作,可說是額外的收穫,雖說余教授的詩只是以附詩出現。余教授的古典情懷在詩中最易看到,以詩見心,若編詩成篇,就是心史了。二◯一八秋,訪普林斯頓,離開前,余教授對我說:我知道你不會開口求字,所以我會寫一幅給你。當然,我是回來後才收到。我那時不知道他會寫什麼字給我?我後來收到了,寫的是一九七八年深秋時節口占詩〈河西走廊口占〉:
昨發長安驛,車行逼遠荒。
兩山初染白,一水激流黃。
開塞思炎漠,營邊想盛唐。
時平人訪古,明日到敦煌。
那是他最後一次去中國了。關鍵的一年。十一年後,爆發了六四天安門事件。二◯◯五年,我出版康正果的回憶錄,捨掉了余教授建議的書名:半生憂患出長安,改以《出中國記》為名,現在想來,仍是魯莽。我仍在書裡詩裡讀著余英時,就像他不曾離去。
二◯二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昨天傳真了一封信給余師母,報告韓國有出版社要出版《余英時回憶錄》韓文版的事,非常意外地,師母竟然打電話來,這是自七月二十三日的電話後再度與師母說話。師母的聲音依然清朗熱情,只是聊到余教授時,還是可以感覺到有種遲疑,像是收住了某種情緒才又繼續說。其實我也是。提到余教授,諸般情感,總又湧上心頭。師母說韓文版的預付版稅就不必給她了,就當成余教授給允晨的,我收下了,但這筆錢我也決定不動。我問師母:老師最後有寫什麼殘稿要給允晨四十年?師母說:沒有,他還在打腹稿。我對師母說:那我只好夢中來問了。很想知道余教授會寫什麼。但人生總有這樣的殘念。師母說歡迎我再去普林斯頓。我總是要去的,去看余教授,余師母。
二◯二一年十月八日
懷宇的《余英時談話錄》終於進入編輯階段了,我讀著校稿,字裡行間是余教授不疾不徐的談話,如在身前,情景彷如昨日,談話錄裡有太多的背景線索,也又勾起我回到普林斯頓的那兩個下午。我想起了我們當日沒有錄音的談話,書稿有更多背景說明,關於錢鍾書,沈從文,殷海光等提及的大師的印象。我也終於知道余師母第一天中午請我吃飯的地方就是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我曾在電影《美麗心靈》見過這餐廳。真像夢。余教授談到美國最好的圖書館是國會圖書館,在華府。這段話也勾起我的回憶,我記得二◯◯七年三月,我到紐約參加「漢藏會議」,會後去了康州拜訪孫康宜教授,以及我的作者康正果,然後又從康州搭了火車到華府拜訪作家韓秀,這應該也是一趟平常的旅途,火車中途經過普林斯頓停了一下,我念頭閃過:余教授就住在這裡。我抵達華盛頓車站時,韓秀在出口處接我,她很興奮地說她剛剛見到了余英時教授了,他匆匆忙忙地要去圖書館找資料。我才知道我其實和余教授搭了同一列車,前後抵達華盛頓,不免扼腕。要很多年後,我們才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話。奇妙的緣分,既短暫也永恆。
二◯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
寫完《余英時談話錄》的出版故事初稿,已晚上十一點了,四千字,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就像時間的感覺。到戶外走走,鬆鬆腦,安靜的秋夜,街上有幾個行人,一部警車,幾隻在公園裡的貓狗,也不是無家可歸,只是逗留。我喜歡夜晚的街道更勝白天,完全是回憶的空間,只有你和你自己。我一直還在二◯一八年九月的普林斯頓,那個時刻如此鮮明溫暖,讓我難以離開。
書就要印刷了,趕在余英時教授逝世百日出版。神奇的是,你看著書就覺得他還坐在那裡和你說話,如此真實。余教授的〈河西走廊口占〉這幅字會放在書的扉頁,因為這首詩對余教授的意義非凡,有趣的是我始終不清楚為何那印章是用貼的,我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二◯二一年十一月三日
《余英時談話錄》已送印了,書出來時剛好是《余英時回憶錄》出版滿三年,余教授過世滿百日之期。這三年中,我夢過余教授兩次,場景都像是在普林斯頓的書店,書店明亮,過世後沒再夢過,倒是夢見了陽光下的墓園,看不清墓碑上的名字。人生承載的記憶越來越多,自己的時間相對越來越少,懂得這個道理已是望六之年;不是才剛過五十嗎?二◯一九年六月,《余英時回憶錄》獲第十二屆香港書獎,我的膽子太小不敢去香港領獎(朋友說你以為自己很重要嗎?),但還是請余教授寫了書面獲獎辭,至少那時,余教授還是想寫完全書的……。無論如何,還有《余英時談話錄》留下來,那是余教授留給我們最後最珍貴的十五堂課。
二◯二一年十一月八日
今天是余英時教授逝世百日,書趕在最後一刻送到倉庫,開始發送通路。當我讀著書稿時,我總感覺到他就好像還坐在普林斯頓的家中,親切的,溫暖的,不疾不徐地說著話,你聽得出神,不知道他何時竟走開了,聲音還在空間裡傳蕩,然後你翻開書來讀,發現他就在書裡,不曾離開……。
二◯二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我還留著二◯一八年九月十四日在普林斯頓中餐廳抽到的幸運餅乾中的紙條,上面一張是我自己抽的,下面一張是余教授抽給我的,讓我自己讀。我讀到時起了某種異樣的心情,就好像這趟旅程是命定的,不早不晚。
It is necessary;therefore, it is possible.
A new voyage will fill your life with untold memories.
《余英時談話錄》的出版時間,不在預期中,但,或許時間到了,因緣具足時就出現了,「談話錄」是個寶庫,它提供深入探究的線索和路徑,因為口語,更加親切,平易近人。所以我才說這是余教授最後的十五堂課。在普林斯頓余教授家中,我對余教授說了兩次:余老師我好想留下來跟您好好念書。余教授微笑不答,轉而鼓勵我創作。我們當然還談了許多不方便詳述的,這本談話錄也都有約略觸及。比起財富的累積,我更看重的是自己心智的成長,在我這一生遇到的師友中,為數不少,讓我覺得自己雖不足,但其實富足,這是為什麼當我一個人在夜裡無人的長街晃蕩時,嘴角也不自覺帶著笑。
書已在各書店通路了,歲末讀書,尤其是成書不易的書,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呢?
二◯二二年九月十三日
《余英時訪問記》的作者李懷宇來信,說他幾天前打電話給余師母,師母說:現在讀談話錄、訪談記,就好像余老師還在身邊聊天一樣。深有同感。懷宇的筆,真是不得了。
中秋前夕夢見余老師,真是一場甜美的夢,可惜他沒跟我說什麼。我有機會打電話給他時,卻都在忙別的事,終究是自己錯過了。
九月十三日不算是特別的日子,不過,二◯一八年的這一天,我在子夜抵達紐約,準備隔天早上前往普林斯頓。人生不能重來,於是在自我意識中倒帶。以為啟動了什麼,就可以重來。並不是。
我曾推開一扇重門,卻一直停留在門邊。於是,只剩下書和回憶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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