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玫瑰不折枝

聯合報 林文義

我們陪老先生抵達台大校園的向晚,他自在端詳著校門那碉堡的石牆,安靜且沉定的笑說──好像年輕時首見東京帝國大學啊,熟識的建築,很親切呢!只是那裡種櫻樹,這裡植椰子,殖民時代的南方疆土。

很親切呢!入晚兩個小時後就不親切了。新聞社的邀請同學在演講會即將開場前,在文學院教室門口和穿著靛色青年裝、蓄著軍人般短髮的校方人員起了意外的爭執;我們陪老先生已入座,稀疏聽講的學生不免頻頻回首,明顯的惶惑,怎麼回事?純粹的文學座談。

──你們有申請批准嗎?非法聚會不行!

──我們申請通過了,請教官不要干預!

前問者臉紅脖子粗,氣急敗壞責難,後答者反詰:談文學有何不可?遂讓外來客的我們多少索然幾分,倒是列席擔任講評人的教授,接過麥克風,凜冽、無畏的宣布:講座開始。

老先生是今晚的主角,我們晚輩只是伴隨助講,文學之愛,暴烈是反抗,抒情是溫柔。講座聽眾不多,欣慰是青春心靈的專注聆聽,一朵壓不扁的玫瑰,他輕緩說起小說〈送報伕〉,在東京的苦讀、打工生涯,不談被禁錮十二年的綠島。年輕時農民運動如晚風吹過,老先生的美與愛,清臞身姿在講座中閃亮而巨大了起來,伴隨助講的我們受益匪淺。

文學座談,沒有人獻花,反而是講桌下排列著好幾台錄音機?但見幾位橫眉肅顏的校方人員(教官吧?)警戒似的雙手合抱,彷彿提防某種暴動即將引燃,只因老先生是:楊逵。

窺探與制約的文學座談會,就連向來稱許「自由主義」的頂尖大學也難逃國家暴力的威嚇;那夜我們訕訕然離開,月光深寂的映照,楊逵老先生微笑、慈藹地向晚輩們致謝。

悄然回到家,倦累卻無睡意,從書架抽出老先生的小說集:《鵝媽媽出嫁》,靜閱中國作家胡風譯自日文的〈送報伕〉,猶若探索楊逵青春年代在異鄉艱難、苦澀的追憶;其中令我讀之盈淚的,是母親的遺書──

我所期望的唯一的兒子……我再活下去非常痛苦,而且對你不好。因為我底身體死了一半……。我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成功,能夠替像我們一樣苦的村子底人們出力……沒有自信以前,絕不要回來!要做什麼才好我不知道,努力做到能夠替村子底人們出力罷。我怕你因為我底死馬上回來,用掉冤枉錢,所以寫信給叔父,叫暫時不要告訴你……

──楊逵〈送報伕〉

讀到這裡,想著作為文學晚輩的我們,此後將如何持續創作的未來旅程,究竟是小我的私己抒情或大我的放眼土地、人民?回想伴隨老先生助講的我們,其後,一人談詩之反抗,一人說農民小說,我藉以旅行認識島鄉……聽講的同學如青翠草原上的青春鹿群,眸光乍亮!告訴更年輕的他們,一定要堅持信念,懷抱希望,讀寫文學,那是不被剝奪的自由心靈、擁有愛與美的傾往,正直、誠實地祈待夜暗終會過去,迎接黎明天光降臨的:台灣。

「台灣」二字一出,校方人員那驚慌失措的慌亂神色,反倒讓講者的我們沒有任何快意,回應的是淡然的感慨;難道島鄉之名是禁忌是卑微?結語再說一次──請珍惜台灣文學!

八○年代初,因為楊逵,我更堅決相信文學是值得奉獻一生的苦修行,必然成果而甘。

再一次,台北耕莘文教院的文學盛會,枯燥且流於形式。突見老先生孤零於坐席間,那麼蒼老而疲倦,近身與之並坐,他認得我,慈藹的笑了,低聲說──聽不懂他們那腔音很重的華語,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我問──誰陪伴您來台北?答說是自己來的,現在住鶯歌。我嚇了一跳,這麼大歲數的老先生竟然換三趟車來台北?我說陪您回家。他客氣推辭說鶯歌太遠了。我堅持,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

搭車到台北車站,我買到桃園的莒光號車票,他卻說別浪費錢,咱們坐普通車就好。兩人擠在下班、放學的乘客中間,老先生卻一點也不埋怨。沒有座位,兩人站著握緊環柄,一路上笑談到桃園,換計程車回到鶯歌山居,已經很晚了,他堅持留我晚餐,兩包冷凍水餃,我幫忙燒熱水,老先生拿出一瓶紹興酒……那是一個十分寧謐的夜晚,天空星光異常晶亮,一邊喝酒一邊聽他款款道來,文學不凡的境遇,受過許多的誤解和委屈,卻昂然自在、無怨無悔,充滿尊嚴地活了下來。

四十後我還記得

互敬紹興的豪情萬丈

那麼星光如此燦爛

水餃美味都是文學

彷彿青春的東京歲月

送報維生少年昂揚

不懼異鄉冷冽風雪

猶若早逝小林多喜二

《蟹工船》是否讀過?

老先生凜然問我

我,謙卑搖頭

因為拜讀您的農民運動

回問老先生還文學否?

笑答:鋤頭種花就是創作

最後的相逢。楊逵先生素唐裝,凜然端坐在台北街頭的競選講台上,胡德夫為原住民請命,高昂的吟詠:〈太平洋的風〉,楊祖珺接唱:〈美麗島〉,真切詮釋人民及土地的雅音。一記驚雷──掌聲歡迎:楊逵先生!但見氣定神閒的老先生舉目望著幽邈夜空,月明星稀,口號和歌謠之後,頓時靜寂,他是在對半世紀前的少年楊逵告白嗎?沒有競選語言,不回憶小說:〈送報伕〉情節,只是祈待新一代的台灣人,一定要有公平正義、尊嚴的好生活。

楊祖珺敬慕地獻上一朵玫瑰,老先生高舉向星月;是啊,楊逵是一朵不被折逆的玫瑰。

作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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