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儀萱/熾熱的初心——徐國能主講「眼前萬里江山——辛棄疾詞的藝術境界」
周五夜。伴著徐徐晚風,聽眾們魚貫入座清華大學名人堂,來者的步伐都帶著淺淺的疲憊,卻因為懷著對於文學的熱愛而齊聚。徐國能引用夏承燾的〈鷓鴣天〉作為開場:「短策暫辭奔競場,同來此地乞清涼。若能杯水如名淡,應信村茶比酒香。無一語,答秋光,愁邊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闌干半夕陽。」此詞恰如其景——人們為了重要之物奔走四方、一生匆忙,頃刻間停了下來,去追尋心中的一份清涼……。徐國能說,人生的追尋宛如攀登山峰,越往高處行、越能看見事物的不同面向,而古典詩就像是一個小小的茶亭,成為安頓心靈的一方淨土。若問,古典詩詞能夠為現代的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回響?大概就是透過文字中關於美的聯想,暫時忘卻世俗煩勞、牽起一份純粹的感動。
不乏誇張逗趣的作品
辛棄疾一生創作約有七百多闋詞。詞是音樂的文學,與詩相比,詞的娛樂性更高、題材以男女情愛居多,似於今日的流行歌曲,兩者在情境、關係、感受上都有所不同。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多以正經、嚴肅、哀傷的色彩為基調,然而辛詞卻不乏誇張逗趣的作品。好比〈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末三句或許是所有上癮者的共同感慨、反覆嘗試戒除癮頭時的無聲吶喊——若你對那件事情沒有愛、自然不會有怨;世間萬物亦沒有絕對好壞,但是只要過量就會釀成災難。每每告訴自己要堅守立場,不想,即使誘惑只是好端端地擺在那,卻也像它擅自招惹,只要招招手又再次沉淪。此詞藉由自己與杯子的對話、戲謔自己不堅定的戒酒宣言,也側寫出辛棄疾為人不拘小節、詼諧幽默的個人特質。
除此之外,辛棄疾最為人知的,仍是被譽為豪放派的代表作品。主持人蕭詒徽道:「豪放與曠達不同,曠達是經歷顛簸之後,看破一切的自由通透、而豪放是更加銳利強大的心態。」辛棄疾一生經歷過四個皇帝執政,在飽受外患之苦、政局動盪的時代下,辛棄疾終其一生都懷抱著強烈的愛國心與北伐大夢。
從英雄到田園
辛棄疾出生在金國統治下的山東濟南,祖輩是世家大族,少時與黨懷英一同拜師劉瞻門下,兩人才氣縱橫,並稱「辛黨」。然而,與留在金國做宰相的黨懷英不同,辛棄疾從幼年起便親眼見證北方人民的災難,他懷著滿腔熱血、一心歸宋,兩人從此分道揚鑣。西元1161年,金海陵王完顏亮南侵,北方局勢動盪,濟南農民耿京起義,辛棄疾率眾歸附。隔年,他代表起義軍至建康會見宋高宗。在辛棄疾北歸的期間,耿京遭叛徒張安國謀害,並劫持部分起義軍投降。辛棄疾收到消息,領著僅存的五十名部下,直衝五萬之眾的金營,押著張安國回到南宋健康鎮反,從此名滿江湖。
那年,辛棄疾二十三歲。
青年時期,辛棄疾開場磅礴,以民族英雄之姿名震四方,那之後,儘管他在任官期間整頓貪官、治理民生,並陸續對軍事、治國提出具體建議,卻仍因南宋朝廷偏安江南的政策而備受冷落,礙於「脫北者」的尷尬身分而仕途不順。1181年,辛棄疾因言官彈劾落職,退居江西帶湖,過起田園生活。人生中年,未能如願完成北伐大業,辛棄疾似乎厭倦了政治,將帶湖莊園取名「稼軒」,並以此自號「稼軒居士」,在此期間,辛棄疾創造了多首膾炙人口的佳作,其中有感懷、亦有閒適。時代終究辜負了辛棄疾,卻也成就了他在文壇的地位。
天涼好個秋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談〈醜奴兒〉時,徐國能放了1980年電影《天涼好個秋》的海報。為什麼電影要叫天涼好個秋?人生那麼多無言的辛酸,而語言文字是表現感受的載體,但最後卻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文學,就是只能用文學表達的那種感受。辛棄疾的作品不僅為我們留下人生思想的一種情懷,同時也展現出精練的寫作手法。
了解辛棄疾的生平,我們似乎也能同理他的無奈。在〈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辛棄疾遇見同樣懷揣建功理想的後生晚輩,那樣志得意滿、侃侃而談的樣子,有幾分辛棄疾當年的影子。於是他寫下:「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滿腹熱血,最終澆灌給了田園中的莊稼,在經歷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後,辛棄疾有了「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的體悟。
在〈清平樂‧村居〉中,辛棄疾以詞記錄吳地的春風采光與少有的閒適時刻:「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是北方人,聽不懂南方鄉音,仍沉醉於美妙的音樂。此詞的畫面感生動:街坊的老夫老妻相交談、大兒子辛勤種豆、二兒子正在編織雞籠,唯有么兒發懶,斜躺著剝蓮蓬。值得一提的是,「亡賴」這個詞出自《漢書‧高祖本紀》的典故:「始大人常以臣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在如此平淡安穩的詞中,仍可見得辛棄疾飽讀詩書的豐厚學問。
始終殘留著愛國的餘溫
雖說歸隱田園,但辛棄疾的愛國心始終殘留著餘溫,只要一次機會,就能重新燃燒壯志。奈何他苦苦等待,只等到了自身的矛盾。〈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中,他寫:「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古人登樓,往往懷有一番浩然之心,但是,辛棄疾卻無心、也無力登樓了。他害怕自己的雄心無法在生命中落實與實踐。那場病,除了生理上的衰弱,更深層的意境是日漸消沉的意志。
辛棄疾有自己的鬱悶、無奈與感慨,乍看像是一個牢騷大師,比起愛國英雄,悲劇英雄似乎更加貼切。他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反覆掙扎、留下鮮活的生命痕跡,也留下高遠的詩詞境界。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所寫:「繞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徐國能說,也許有人會覺得,辛棄疾的最後一句,是在感慨未竟之事在夢中恍惚出現,但他更情願相信,辛棄疾看到萬里江山,是他不曾泯滅的初心。時光荏苒、春去夏來,那馳騁沙場、意氣風發的少年成了可憐白髮生,即便如此,他仍在心裡暗自許諾--那麼大的世界還在等待我,而我還要再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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