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堯/快樂鄉村生活
「這裡到處洋溢著快活氣息,卡車滿載鄉村快活回家。」
──Elton John:Country Comfort,1969
快活一、前幾天接近傍晚時,鎮上瓦斯行老闆娘打電話來:「阿北,你兩個多月前叫了一桶瓦斯,620元,錢到現在都還沒給,你是打算怎樣?」我聽後大驚,說道:「頭家娘,你在陷眠,我如果沒給錢,現在就立刻被熱水燙死!」我當時正在燒一鍋熱開水,隔了一下子,對方說道:「真歹勢,阿北,我搞錯了,我查了一下帳簿,奶地,把你搞到另外一個人去了,我這邊帳簿都有紀錄,我還是搞錯了,真是對不起,人有歲就是這樣,還有,我要趁此糾正你一下,我不是老闆娘,我是老闆娘的媽媽,以後可以叫我老闆娘娘,有空來我們店裡坐坐,奉一杯茶。」我一想到滿屋子瓦斯桶,全身發麻,隨後問道:「來借問,咱們沒見過面,你怎知道我是阿北?」她立即回道:「怎會不知道?我常看到你戴著一頂兄弟隊棒球帽,在我們店附近蛇來蛇去,是不是腿部有什麼問題,走路一拜一拜,你站在那裡看對面國中女學生放學,如果不是阿北,難道是棒球的外野游擊手?」
你在眠夢啦,老闆娘娘!簡直笑死我了,第一,我並不支持兄弟棒球隊,怎麼可能戴他們的球帽? 我戴的是越南草帽!第二,看國中女學生放學?你以為我是《蘿莉塔》裡那個不要臉的韓伯特?坦白講,我從不看國中女生,一群小鬼,吱吱喳喳,煩死人了。第三,我不想騙你,你說對了,我以前參加中華職棒大聯盟比賽,打的正是右外野游擊手位置,ok?
快活二、就在過年前幾天而已,年關時節,街上到處車水馬龍,我騎腳踏車到和美的黃昏市場買幾粒花枝丸,順便去繳手機話費,這些年輕人真不懂事,過年前催債催個不停!
前面是個大的路口,遠遠看去是綠燈,我立刻加速前行,盼能衝過這個綠燈,我在車陣中蛇行全速挺進,就快到燈口底下時,說時遲那時快,頭頂上的紅綠燈立時從綠燈變成紅燈,我來不及剎車,就直直地撞上前面一部機車尾巴,是一部紅牌重機,糟,是個女騎士,她和她的重機不動如山,我和我的腳踏車摔倒在地,四腳朝天,剛剛買的幾粒花枝丸子在馬路上四處流竄滾動,其中有一粒還闖過紅燈,滾到對面一台機車腳下,我想我完了。這時女騎士把她的重機推到路旁,然後又回來拉起我的腳踏車,彎身時看到地上有一粒花枝丸,她拾起來直接往嘴巴裡塞,咬著花枝丸,好像在嚼檳榔,我看了大吃一驚,隨後我說道:「我們該怎麼辦?打電話叫警察來?」「又沒怎樣,叫什麼警察!」「是我從後面撞你,我要賠你。」「又沒怎樣,要賠什麼!你的腳踏車沒事?人沒怎樣?你的電話?什麼,沒電話?喔,有電話,被停話不通,地址總有吧?」
第二天上午,昨天那位重機女騎士騎著她那部紅色重機出現在我住的三合院門口,門口有個很大的曬穀場,那輛紅色重機停在曬穀場中央,閃閃發亮,女騎士手上戴著皮手套,還提著一籃日本富士蘋果,我問:「這籃蘋果準備送爺吃?」她說:「不是,等一下要給我母親,她愛吃,你要的話可以給你一粒。」「那麼來借問,你今天來做什麼?吃飽飯那麼閒?」「來看看爺有沒怎樣,怕你不聲不響嗝屁。」「你看到了,我沒怎樣,好好地,進來喝杯咖啡再走?」「ok!」
「哇,書真多,有英文,有法文,我的爹呀,還有德文,布萊希特戲劇全集,我正在學德文。」
女騎士連喝三杯咖啡,丟下一粒富士蘋果,臨走時走到門口回頭說道:「爺,來請教一下,德語:請允許我來請你喝杯咖啡,怎講?」
Darf ich dich zu einer tasse Kaffee einladen?記住,德語的主動詞要放句尾,einladen是邀請的意思,是可分離的複合動詞,ein+laden,但前面有助動詞darf ich(英文may I),所以主動詞就放句尾,不要分離,這樣講聽懂了沒有,同學?沒懂我再講一遍!」
Danke,Aufwiedersehn!(謝謝,再見!)女騎士說著發動她的重機,按了兩聲喇叭,砰砰砰揚長而去。
快活三、也是過年前不久,一天夜裡,我正在看馬丁.史柯西斯近作《愛爾蘭人》的DVD,突然聽到有人敲門,馬地,半夜敲門,非神即鬼,我拿出一支西藏密宗銅杵,準備應戰,門一打開,原來是學校系裡法文課上的兩位同學,一對男女情侶。男生說道:
「我們今晚剛好路過,先來給大師拜個早年,順便送來年禮。」男生說著打開一個紙箱:一瓶愛爾蘭貝禮詩奶酒,一條大衛杜夫香菸,一盒廣東香腸,一罐雀巢咖啡,咦,還有一個紅包。
「這什麼玩意兒?」我拿起紅包說道:「一個紅包?銀子?有多少銀子?太少我不收!」
「不多,小意思,希望大師笑納。」
我就用他們帶來的雀巢咖啡和貝禮詩給他們各泡一杯咖啡喝,咖啡喝到一半時,我望著牆上掛鐘叫道:「媽呀,已經兩點了,同學,時辰已經不早,你們差不多該走了。」我注意到我享受孤獨的樂趣已經被干擾到了,我心裡惦掛著看了一半的《愛爾蘭人》。我坐在我的座位上,動也懶得動一下,甚至閉上眼睛,等著兩位同學趕快識趣離開。
兩位同學走到門口時,我坐在座位上,眼睛微微睜開說道:「同學,你們出去時,門不要整個關上,留一條縫,半掩著就好,半夜路上騎車要小心。」
「可是,半夜裡門不關上鎖緊,不是很奇怪?萬一有什麼異物入侵?」
「我有歲了,我需要更多的空氣,什麼異物入侵?見鬼去吧!你們走吧,晚安,新年快樂!」
《愛爾蘭人》,三個半鐘頭,演到最後,我大吃一驚:一輩子當流氓為非作歹的勞勃狄尼洛,晚年八十幾歲退休後住到養老院,孤獨無依,女兒早對他唾棄不理,現在又兩腿不良於行,每天坐著輪椅在養老院裡鑽來鑽去。有一天一位神父來探訪他,希望他能洗面革心,皈依天主,神父臨走時,走到門口,勞勃狄尼洛坐在輪椅上,對他說道:「親愛的神父,您走出去時,不要把門整個關上,麻煩留一條小縫,讓門半掩著,我需要更多的空氣。」電影就在這裡結束。這一幕和剛剛同學來訪要離開時,簡直是異曲同工:門不要整個關上,留一條小縫。我感到很訝異,史柯西斯在拍這部電影時,也已經快八十歲,他很清楚老人心裡在想些什麼。
快活四、一個煙霧濛濛的禮拜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想去和美早市買一條黃魚,晚上就煮一條紅燒黃魚來吃。我生平吃過最好吃的紅燒黃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在大陸內地洞庭湖旁岳陽一家餐廳所吃的,頂尖貨,真是畢生難忘,他們說那是洞庭湖裡抓的黃魚,舉世無雙。其實我們這裡的黃魚也不錯,但要會煮,悶燒時火候要會控制,我那賣魚的師傅老說他很忙,始終不肯好好教我,我從未煮出一條響叮噹呱呱叫的黃魚。
那天為了趕早市,我決定開車,可一大早精神不濟,車才從曬穀場彎出來,就直直開進大門對面的稻田裡,還好我反應得快,及時踩住剎車,前面兩個輪子卡在稻田旁的小水溝裡,車屁股還留在路上,就是進退不得,我想我完蛋了,我站在車旁無所適從,還好我判定事態並不是很嚴重。這時前面走來五個看樣子正要上學的國中學生,三男兩女,我立刻把他門擋住:「同學們,你們可否幫我把車子推回路上,我一個人給一百塊錢,怎麼樣?」他們一聽,二話不說,立刻放下書包,跑到車頭面前,一字排開,我坐到車內發動引擎打倒檔,不消一霎眼功夫,車子一骨碌推回了道路上,我下車準備一個人發一百塊錢,其中一個個頭比較高大的同學,一邊背回書包一邊說道:「叔叔,您不要開玩笑了,再見!」五個小鬼一溜煙跑不見了。
美國電影導演大衛.林區的電影怪力亂神,很令人厭煩,但他在1999年拍攝《穆荷蘭大道》時,趁空檔同時拍攝了一部極低成本的小品,叫作《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是小品,卻是偉大傑作,影片專門講美國威斯康辛和俄亥俄兩州交界鄉下地區的人情味。事實上林區許多部張牙舞爪的片子,比如像《我心狂野》或《藍絲絨》,還有轟動一時的電視劇《雙峰》等,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除裝神弄鬼之外,也表現了許多濃濃的人情味,否則,他的電影實在相當空洞無聊。
印度詩人泰戈爾最早說出人類本性中有關人情味的最可貴價值,以及如何善待陌生人的真正道理。他在一本小書《人類的宗教》中曾記載自己的一樁親身經驗,他說有一次他和幾個友人驅車橫渡印度北部沙漠地帶,他們車的水箱破了一個小洞,會沿途漏水,他們必須一路不停加水,以免引擎熱爆,他們跟當地鄉下人不斷要水,沙漠地區水很珍貴,他們打算給錢,卻被拒絕。他的結論是,只有教化成功的文明社會才懂得人情味的可貴價值,也才知道如何善待陌生人。
快活五、剛過完年那一陣,有一個極強勁寒流來襲,冷到了極點。一天下午向晚時分,寒流仍然籠罩中,到處冷颼颼,村長騎著機車來訪,他一進門劈頭就說道:「劉教授,您昨晚還好吧?棉被夠不夠燒?不夠燒要講啊,今天中午電視新聞報導說,昨晚這一波寒流,全國凍死了一百多人,全都是老頭子,天主在上,嚇死偶了……」村長信天主教,他說到這裡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架。
緊接著他小聲繼續說道:「是這樣,我也不想騙你,我已決定要拚明年連任,我不想我所管轄的村子有任何失尬差(出紕漏
),比如寒流來侵襲,有人受凍掛掉,要是傳出去很難聽,你看,所以我才那麼緊張。我晚上派人多送一條棉被過來?ok?」我一想到他辦公室裡那些棉被,不知哪裡弄來,一條比一條髒,就決定不要。
村長才五十幾歲,做事幹練,精力充沛,他有政治野心,將來想問鼎縣長寶座。他有時沒事就叫助理送來番薯和沙拉油,還有蔥和菜瓜,前一陣子市場缺蛋,他每天中午親自送來兩粒土雞蛋,「我自己生的,」然後立刻糾正:「不,說太快,我自己家後園養的雞生的。」
「聽說您心臟裝有兩支支架,這可得特別小心,不能開玩笑,稍微有點不爽快,就立刻打電話,不能等到痛得擋不住了才打,那就來不及了。」村長說著把他的手機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很大白紙上,貼到我的床頭,然後匆匆忙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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