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律/牙一般的小事

聯合報 陳育律

下排牙齒有些異樣。幾天了,說不上痛,就是細針輕戳那般隱隱地疼。一天之中隨機發生幾回,幾秒鐘就消失。深怕漏接身體釋出的蛀牙警訊,用力將半邊臉壓在牆面上才能勉強入睡的夜又將重演,工作中間排出空檔,前往附近診所檢查。

時間定格的老派齒科診所。木紋貼皮的狹長樓梯,水缸內若無其事的魚,停在日本台的電視機。如果不是曾在緊急時刻親身體驗過老醫師的絕佳技術,實在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鑲著馬賽克窗的門。

「沒事啦,只是你太努力了而已。」老醫師笑著說。

才剛張開嘴巴而已,話都沒說,經驗豐富的老醫師一眼看透癥結。輕閉雙眼平躺在好睡的診療椅上,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差一點以為自己其實是來心理諮商的。還以為會因為刷不乾淨被念,沒想到竟然收穫了意料之外的評語。蛀牙的痛苦記憶太強烈,好長一段時間格外用力刷洗摩挲,矯枉過正了。

「如果你再這樣努力下去的話,」老醫師省略了主語說:「會老得很快喔。」手中的小鏡子裡,幾顆牙齒底部被磨去光潔的表層,精神不濟卻仍工整地死守崗位。

友人曾說,牙醫的診療椅令他恐懼,無關醫事專屬的藥水味或吱吱作響金屬器械,而是看牙這件事情大大打破了人與人相處的日常安全距離,光是坐上診療椅,就意味著將自己的頭顱與身體交付給另一人,在那人手中,被各種難以理解的工具與手段肆意對待。略帶誇飾的說法或許沾染了倫敦瘋狂理髮師的色彩,我卻相信牙醫師的視角確實能把一個人由內而外看得仔仔細細。

牙齒看似無堅不摧,卻與整具肉體的安泰相互牽連。身體有恙,往往能從口腔狀態窺見一二。而一個人平時如何管理戍守邊疆的牙,反映出此人如何對待自己。放任不理是一種,極盡保護之能事是一種,不得其法弄傷自己則又是另一種典型。

幾個月前翻譯一部關於划船運動的電影《進擊的地才》,主角為求突破,不斷將自己逼至極限。每年總有無數勵志片被量產製造,隨意堆砌簡化的正向思考、高舉樂觀大旗,非得隔個好幾年才等來一個認真的故事,對過度努力族群展現同理,而不是粗暴地化約為殺人魔、恐怖情人或女巫之類的角色。「不要叫我放輕鬆!放輕鬆是一種特權。」譯筆走到最後面幾場戲,已經快要分不出來究竟是在翻譯台詞,抑或是假借他人之口寫下日記。

第一周牙齦上藥消炎,第二周將牙齒磨一磨、補一補。短短兩句話,已經講完了療程。忽地一陣電流伴隨著不適感穿過牙齦,打斷原先的思路。我愣了一下,稍微花費一點時間才跟自己確認剛剛那感覺是痛沒錯。老醫師暫時停下手上的動作,說:「你呀,就是太會忍了。」停頓片刻之後又說:「不要忍,會痛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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