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屬己的方寸之地

聯合報 白靈
《方寸之地》書影。(圖/秀威提供)

推薦書:詹澈《方寸之地:五五詩體一百首》(秀威出版)

從沒有哪位詩人如詹澈,曾給予這塊土地上農漁民、弱勢的底層子民那麼多關注,除了堅持寫詩這件事之外,他的注意力和焦點極少在自己身上。他不像上一輩部分詩人一生糾結在大小兩個鄉土的情結和困挫中,也不似後來某些浪漫詩人一輩子只關注自身情感的安頓、慾望的滿足、孤寂感的寬解,或只在乎親友愛三情、旅行、美景、美食、淺淺的哲學,乃至於只想戲耍文字迷惑讀者。

在詹澈的詩裡,光從他出版過的詩集名稱《土地請站起來說話》、《手的歷史》、《海岸燈火》,《西瓜寮詩輯》、《海浪和河流的隊伍》、《小蘭嶼和小藍鯨》、《綠島外獄書》、《下棋與下田》、《發酵》等,都聞不到一絲絲詩的浪漫氣息。他的詩中,更多的是身姿蹲得低低的同理心、更多憤怒、更大的悲愴,以及對兩岸華人齊致健強的高度期待。他深知「人性總是趨利避害,喜歡美與歌頌誇讚,寫底層民眾與疾苦要寫得好其實更困難」(〈跋〉),是吃力不討好的,但思及此乃「詩人天職」而無畏前進。他不像某些穿著皮鞋踩在水泥地宣稱為民發聲、卻只直抒胸臆的詩人,詹澈是赤手空拳與天災和大水搏鬥過雙腳深陷過泥巴的人,卻不肯輕棄詩質,因此他像是自土地深處伸至地面的一管奇特的喉嚨,在人群雜沓中,迥異一般詩人,發出的是銅管號般的清朗之音,沒有相當悲憫惻隱之心者,恐難理解他既「具現代主義的深度」又「堅持抗拒與批判的精神,是相當稀罕的聲音」(陳芳明,2011)的「稀罕」指的是什麼?

近些年,他突然福至心靈,以陰陽五行為基礎發明了所謂「五五詩體」,每首詩訂好五段,每段五行,把他的同理心、憤怒、悲愴和「稀罕」之音大幅縮減,都裝進了此項規畫整齊的形式中,並尋求在第三段或第三段第三行安排轉軸與變化。此試驗先是在《下棋與下田》(2012)出現三十幾首,後來在《發酵》(2018)一集中多至94首,到了此集更是全新的一百首。這是詹澈寫詩一生,精心打磨出的「方寸之地」,像粗茶淡飯或再精緻的佳肴,呈現於眾時,也只能擺於或大或小的方寸之桌上。

自此他也發現了,其實人人都在找尋一塊「屬己的方寸之地」。有人窮忙於一塊「非屬己」之領域,也有人自足於「屬己」的「方寸之地」中,這似乎也呼應了海德格「非本真」與「本真」的不同生活原則。比如:〈石材店〉的敲石人的每塊墓碑皆是他可以「對著刻好的石像說話」的「方寸之地」,也是他最能「靠著刻好的墓碑午睡,靠著死亡」之處,「可以聽見昨日的笑聲還藏在名字裡」、「在刻劃別人的名字中忘了自己的名字」,對詹澈而言,「這石材店,是我路上學習的私塾」,那是相同於以筆寫詩:「在鎚敲字句的潛在欲望裡/看見燐火與螢光,也看見星芒」的寸土之處。

於是〈洗衣婦〉幾代人都搗搥的石頭或洗衣板、〈老茶師〉分辨得出各色茶味和水味的茶壺、〈東門賣瓜〉老將軍看得見「苦瓜在草色中滲透月白光澤」的瓜攤、〈老農賣筍〉能聽到竹筍「冒出土聲音」的筍林、〈賣菜老嫗〉自種有機「不依賴這城市的文明,老的很乾淨」的攤子、〈木材廠〉「棺木與神像」相等對待的鋸木機、〈父女理髮店〉「如剪刀的兩片刃緊緊夾在一起」笑談終日面對的每個頭顱、〈父子搬家〉互使個眼色比個手勢即綑緊家具的小卡車……等等,無不是他(她)們可「屬己」或「非屬己」的「方寸之地」,重點還在於當事人各自投注的「方寸之心」是甘心或不甘心,是環境所迫或能自樂於其中。其中雖不免有寫詩人主觀想像的部分,但當被觀察對象的某一刻,以「幾近忘我」的專注,投入其「方寸之地」中,此對象物即成了一可被獨立審美的客觀景致。因此當詹澈寫〈觀駝背老婦種菜〉推著嬰兒車走向自己的菜園,用有限的資源養活自身時,她踽踽舉足「如嬰兒學步艱困而自信」,但不論晨曦或昏暮她的影子總是「拉長拉直腰桿」,拔草時像要「吻觸土地」、蹲縮菜園則如不見了人影,那菜園是: 

一塊小小的方寸之地,是她俯身的一片

天空,是雙手磨擦陽光的鏡子

那老婦人「有時推出嬰兒,用累積的歲月與她的世代/推著另一個世代向前走,她也向前跟著活下來」,他指著的就不只是一個婦人,而是老、青、幼三個世代的關係和極具普遍性的現代社會的典型。

人人都在找尋一塊「屬己的方寸之地」,詹澈說它可以是菜園、竹林、池子、鏡子、石碑、攤子、飯桌、書桌……它無處不在,唯存乎一心而已,當在某時某刻,專注至忘我意境,時間就「豎立」起來,就達至某瞬的「屬己」的境地了。

「五五詩體」的「方寸實驗」多年後,詹澈在詩形式的堅持和運用不失為新詩百年後一有意味的獨創,雖說他在意象或事件運用時或偶爾不免重疊、唯心唯物的爭辯難免執著,離完美、自如、臻至完全成熟的境地仍有一小段路要走,卻已樹立了諸多典式的詩作,尤其在敘事和抒情及人物詩的兼容上令人刮目相看,未來就待更多有心詩人的共同參與試驗了。

書評〈新詩〉

推薦文章

留言